紅柯:我的第一筆工資

紅柯:我的第一筆工資

2005年開始,我在陝西師大開設一門公選課《文學與人生》,參照吳宓先生上個世紀在清華開設的《文學與人生》課程模式,具體內容則有所區別,分為文學的作用、文學的本質、文學的標準、文學與體驗、文學與觀念五部分,加上序言“大學何為”共六個部分。許多課都放棄了,這門課卻一直堅持到現在,不少學生完成學分後反覆來聽,西北大學及附近大學的學生也不少。這門課邊講邊補充,而有些問題則每學期必講,比如“大學畢業走上工作崗位後的第一筆工資怎麼花”。

我曾經跟一位家境優裕的朋友聊天,無意中談到當年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的往事,自然而然談到第一次領工資的激動與興奮。這位朋友畢業於名牌大學,父母都是重要部門的領導,這種家庭是不會在意子女工資的。但這位朋友告訴我,他領到工資後給自己留了下生活費,其餘的買了兩瓶茅臺酒。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茅臺酒也就十幾塊錢,西鳳也就七八塊錢,當時的大學畢業生實習期工資大概是52元5角,兩瓶好酒是買得起的。朋友還記得父親在辦公室見到他提出兩瓶好酒的情景,嘴上一邊報怨兒子花那錢幹嘛,一邊卻跟孩子一樣笑哈哈地把兒子的酒抓過去,又是摸又是看,然後藏在櫃子裡。我們可以想象這位父親的滿足與喜悅。

我畢業於1985年7月,領到第一筆工資52.5元,給父母寄了38元,給自己留了14.5元的生活費,從生活費中擠出4.5元。當時書店裡進了一批好書,我已經盯了很久了,終於可以買1元以上的書了。記得學生階段我只能買1元以下的書,當時大部分書都是幾毛錢一本。高中時買的《呼蘭河傳》《圍城》都是6到7毛錢,《大地的成長》1.25元,咬咬牙買的。那時的師範不收學費,還管生活費,每月13.5元,吃飯9元,4.5元零花,買牙膏肥皂等。吃飯又分飯票菜票,可以在菜票上做文章,擠出幾元菜票賣給生活條件好的同學。寒暑假的生活費跟發工資一樣,放假前由生活委員發到每人手裡,好幾十元呢,還有當時特有的布票、糧票、油票,從小販手裡換成錢,加起來是不小一筆錢呢,交給父母,讓父母驚喜萬分:上學不花錢還帶錢回來。平時生活費擠的錢和寒暑假留用的錢,加上勤工儉學掙的錢,大學四年下來差不多買了上千元的書。上個世紀80年代到處都是好書,教室宿舍也是常明燈,可以在教室通宵地看書,後半夜太安靜了,冬天還有爐子,那真是讀書的好時光啊。常常一夜讀完一大本書,一夜寫完一篇稿子。上大學四年,入學報到時父親給了我10元錢,就不好意思再花家裡的錢了。放假回家,搖身一變就是一個農民,直幹到開學前一天,基本上曬成一個黑人。父親在外工作,母親就帶一幫子孩子在農村,俗稱“單幫人”,從小學開始我就是家裡的強勞力。最近讀完路遙《平凡的世界》,孫少平讀中學時,將粗糧比喻為非洲,細糧比喻為歐洲,感慨良多。那時大多農民大學生也都是在學校白白淨淨一書生,收假時滿手老繭黑黝黝——非洲人。

我對新疆的感激很大程度上是新疆的工資比內地高,我可以成家立業,還可以給陝西老家的父母寄生活費,幫助弟妹們完成學業。我的母校寶雞師院與我執教的陝西師大都被當地人戲稱為“農民運動講習所”,很大原因是農家子弟多,樸素兼帶土氣,教師中也有相當的“單幫人”,妻子兒女家在農村,這些教師節假日也基本是一農民,農活樣樣精通,相當長時期穿著農民妻子的家織布衣服匆匆穿過校園,僅一副眼鏡與儒雅的氣質表明其知識分子的身份。

紅柯:我的第一筆工資

目前,國內鮮見有文章論及此現象。倒是加拿大華裔學者作家梁麗芳女士的散文集《開花結果在海外》中的一則短文《隔閡的暗流》,談到美國德州休士頓大學舉辦過一次別開生面的研討會,議題是“來自藍領階層的學院人”,會上來自勞工家庭的大學教師與研究生們交流自己的出身與煩惱。梁女士說的暗流指的就是這種實際而具體的敏感而不能明指的存在。

1995年底,我回到陝西老家,1997年大學開始收費,當時我執教的寶雞文理學院本來窮學生多,加上收費,貧困家庭的學生其境況可想而知。我曾在學院收發室見到一個學生的匯款單,附言欄裡註明賣豆子多少錢、賣雞蛋多少錢,總共50元。2004年底,我調入陝西師大,師大條件好,學生食堂有大鍋免費菜湯,“孫少平”們可以用饅頭米飯以此下飯。想到自己當年兩分錢鹹菜吃一天,午休在教室看書,餓急,乾嚥兩個饅頭,讓同學碰見嚇了一跳。“文學與人生”課上,我還叮嚀那些貧窮大學生,寧肯穿不好也要吃好一點,一年少買一件衣服,每天就可以吃一個雞蛋,營養跟不上學習就沒精神,大腦需要營養。

大學每年新生報到,小車擠滿校園,我問有沒有獨自一個人來報到的?一個女生勇敢地舉起了手。在寶雞文理學院執教時,學校擴招,學生太多,租一家企業上課,新生對大學的種種幻想破滅,我只能給學生這樣打氣:理工科學生生氣可以理解,文科尤其中文系學生大可不必,在名牌大學讀《紅樓夢》跟在小城寶雞讀有何區別?名牌大學學生讀一遍,咱們讀十遍八遍,最好把圖書館翻個底朝天。學生們都笑了。執教於陝西師大就更有話說了,西安幾十所大學,四年當中抽出些時間去旁聽其他大學的課,四年後不但汲取本校精華,還要吸盡全西安幾十所大學的精華。至於畢業後的工資,貧寒家庭的學生就不用我教了。

紅柯:我的第一筆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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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柯(1962年~2018年),本名楊宏科。中國作協第九屆全委會委員、陝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陝西師範大學教授。代表作有《西去的騎手》《老虎!老虎!》《烏爾禾》《少女薩吾爾登》等。曾獲得首屆馮牧文學獎、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九屆莊重文文學獎、首屆中國小說學會長篇小說獎等多項大獎、第三屆葉聖陶教師文學獎圖書著作獎主獎等多個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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