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個性格內向，對精神生活要求較高的人。回首半生，能夠走進心靈深處的朋友，不過三兩人。
19歲，充滿夢幻的年齡。對社會與人性無知而懵懂，少女傷春，且易感懷。齊秦在歌中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無奈。我很想去看看外面無奈又精彩的世界，就乘上由北京開往貴陽的火車，奔向遠方。三天兩夜，躺在硬臥上鋪極其狹窄的空間，既是興奮，又是緊張。
第一次離開父母，獨自踏上異鄉。未來是什麼模樣的？我會遇到誰？將發生怎樣的故事？
那時的我，已經和周圍的女孩子不同，腦袋瓜總有些不一樣的想法。
家中屬於我的那間小屋，到處堆滿了書籍。古今中外的，小說，散文，詩歌，都令我愛不釋手。每個週末，我都會去新華書店。徘徊在文學書籍的櫃檯前，一站就是大半天。
我喜歡讀書，但沒有人指導。囫圇吞棗的通通讀下去，吸收的東西五花八門，性情自然也是稀奇古怪的。
二
坐落在貴陽市郊的紅楓水庫，是個風景優美的景區。我們單位在水庫大壩施工，做壩體加固處理。到了這裡沒有多久，前後有幾個男孩子向我表白，我都很痛快地回絕了。
他們在我面前，或是拘謹或是熱情。最大方的男孩，在午飯的時候，神態自若地坐在我的對面，帶著見過世面的氣度，以滿不在乎的表情壓抑著內心的緊張，講了一些瑣事，以及他自己。
我也挺緊張的。他就坐在對面，不過四五本書寬的距離，我從來沒有和一個男生如此近接觸過。雖然緊張，仍很快讀出他的用意。所以，至始至終低著頭，沒有開口講一句話。終於，他再也抵擋不住僵持的局面，默默地離開。
我不知道，和他們能有什麼共同語言。他們知道卡西莫多嗎？知道羅亭嗎？瑪格麗特為什麼會離開阿芒？“我曾踏月而來，只因你在山中”，“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這些詩句，他們都讀過嗎？
在有許多未婚男青年的地方，來了一個常穿長長的白裙，長髮飄飄的戴眼鏡女孩。她和所有人都沒有什麼可講的話，僅僅點點頭，打聲招呼。經常一個人上班，一個人下班，一個人打飯，一個人洗碗，一個人握本詩集，到湖邊吹風，看夕陽。
三
有一天，我在宿舍讀書。有個女孩敲門，說是來取對床女孩的東西。
女孩個頭很高，比我高出至少七八釐米，說一口普通話，聲音很洪亮，皮膚較為黝黑。笑的時候，上門牙突出的一對兔牙，多了幾分可愛與俏皮。
取了東西，她還沒走，又與旁邊床鋪的四川女孩說起話。對著四川女孩，她又講了一口的川腔，相當的流利，比普通話講得好多了。
原來，她也是川妹，和宿舍其他女孩子一樣，都是單位職工的子女，沒有正式工作，被單位臨時聘用，拿很少的一點工資。
自從與兔牙女孩在宿舍碰見後，經常會看到她。也許，以前她就經常出現，只是我沒有注意到而已。
她和我一個橫班，我在四組，她在三組。相隔不遠，走過去，也就不到一分鐘。
既然相識，下班的路上，偶爾走在一起，說些閒話，天氣之類的。
她住在大壩對岸。與我認識後，就和我在食堂樓上，女宿舍旁邊的石凳石桌上吃飯。
如果是晚飯，吃完我倆會一起出去遛彎。沿著狹窄的湖邊小路，慢慢地走，邊走邊聊天。什麼都談，從工作崗位上的大事小事，領導什麼時候來檢查，晚飯是否可口，最近會放映什麼錄像片，哪個男孩喜歡上了誰，誰在和誰談戀愛，到喜歡聽的歌曲，用什麼牌子的日霜，讀了什麼書。
她讀書並不算多，可是鬼機靈，不管我說什麼，都能搭上話。為了表示對我的不服氣，說不上三兩句，就開始抬槓。我的嘴巴很笨，常常說不過她。但她嘴上不服，心裡頗為佩服。我懂的東西，看過的書，都是她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的。
她這個傲氣的小姑娘，來這裡上了幾個月班，和男孩子似的，成天混在男孩子堆，從來不和女孩子一起玩，從此和我形影不離。
那年，我19歲，她21歲。
四
我喜歡和她一起散步。貴陽多雨，經常走不了多遠，就下起了毛毛細雨。隨手摘一枝湖裡的荷葉，或者路旁樹梢的大葉子，雙手舉在頭頂，趕快往回跑。
我還喜歡和她一起坐在湖邊唱歌，望著夕陽的光芒鋪滿整個湖面，一直到視線的盡頭。“如果再回到從前，所有一切重演，你是否會在乎永不永遠……”
這首歌的原唱是張鎬哲，留了一把絡腮鬍子的老男人。不知道當時張鎬哲是不是很老，總之我感到他很老。這首直白而深情的曲子，在心底默默唱了幾十年。
她不會唱歌，喜歡聽我唱。我倆靜靜坐在湖邊的鵝卵石上，緊盯絢爛了一湖水的夕陽，光線一點點暗淡下去， 我的歌聲在湖面迴盪。
我還喜歡和她並肩一起，坐在小板凳上看錄像帶。錄像帶是單位管後勤的工作人員，從貴陽市區借來的。每晚新聞聯播過後，緊接著就是播放錄像帶時間。
食堂前的一片空地，擺滿了不同的凳子。我較羞怯，新來這裡，和誰都不熟。搶板凳，佔地方這等事，大多都是她做的。散步回來，剛好到了播放錄像帶的時間。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錄像帶，認識了許多香港明星，對周潤發的印象最為深刻。周潤發微笑著，磕破一枚生雞蛋，倒入玻璃杯一飲而盡的鏡頭，是哪一部影片？別的情節別的影片早就忘得一乾二淨，就記得狹小的電視機裡，深顏色的酒吧背景，發哥恣意的笑，與將生雞蛋一飲而盡的灑脫。
五
我們都喜歡上夜班。夜班清淨，沒有領導在大壩上來回視察。活兒幹完後，做什麼都可以，沒人管。
她帶我到湖邊的樹上摘果子。她飛快地爬到樹幹，摘下果子丟給我。我就忙著滿地揀果子，揀了一兜子，回班組慢慢吃。
有時，我倆跑到電影院門口，坐在擺滿無數花盆的臺階，邊吃剛摘的果子，邊欣賞鮮花，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夜空星星閃爍，晚風輕拂，除了不遠處鑽機發出的轟鳴，和我們的說話聲，再也聽不到一絲的聲響。
坐到天亮。電影院門前的馬路，漸漸有些行人在走。快該下班了，我們站起身，拍拍褲子的塵土，往回走去。
下了白班，她帶我去男宿舍，吃男孩子用電水壺煮的玉米，還有烤土豆。玉米很甜，土豆很糯，站在男宿舍中間的空地吃東西的感覺，很是新鮮。如果不是嘴巴在嚼，雙手捧著吃食，我簡直不知道手腳該放到哪裡。
最刺激的那次，是半夜，她帶我偷偷鑽進電廠。
電廠蓋在大壩底下，距離我們工作的場地有幾千米。電廠院裡有一叢桂花，開的時候，香到極點。幾公里外的大壩，遠遠地聞到那清香，久久不能散去。
我從來沒有進過電廠，也想不到會進去，更想不到是偷偷鑽進去的。
半夜一兩點鐘，就算是電廠的值班人員，也找地方睡覺去了。我倆翻牆跳了進去，順著桂花的香氣，找到桂花樹叢，掰了幾枝，持在手中輕嗅。
當我們氣喘吁吁地爬上大壩，天已微微泛亮，快到下班時間了。我將桂花枝擱在班報旁，心思卻未曾回來，班報寫得亂七八糟的。
當天下班後，生產科科長把我叫了去，嚴肅地批評了一通。科長是女的，傳說很快就要升為副處長。她的要求一直都很嚴格，好多人都很怕她。
女科長說：你成天和周雪梅在一起，怎麼沒學學她？你看看她，從來沒有出過一點錯誤。可你呢，大錯不犯，小錯不斷。
周雪梅，就是帶我鑽電廠掰桂花枝，爬樹摘果子，紅楓湖邊散步，唱歌，食堂跟前並肩看錄像帶，坐在電影院臺階前等天亮，大我兩歲的兔牙女孩。
六
兩個多月後，我回宿舍。一推開宿舍門，只見自己床頭的箱子上，放了一隻廣口罐頭瓶，罐頭瓶注滿清水，插了一大把怒放的野花。
我很興奮，女孩子沒有不愛花的。雖然我們住在山腳下，宿舍後面幾步遠就是山路，開滿了野花。但野花都開在深處，荊棘遍地，很多野草長了不知有幾十年還是有上百年，走進去很費勁的。我曾經望著不過幾十釐米遠的一片花叢興嘆，雖近在咫尺，卻永遠摘不到它。
床頭箱子上的野花，是誰送給我的呢？我在腦海迅速搜索對我有好感男孩的名字。絕對沒有想到，竟會是周雪梅。
野花太難採到了，堅硬似鐵的枝幹，憑著女孩子的手，怎麼可能掰斷？何況，一大把野花，該花費了多少時間，多少的力氣？我想到那麼多男孩的名字，獨獨沒有想到她，周雪梅。
傍晚，周雪梅過來吃晚飯。露出可愛的兔牙，笑著問：喜歡那把花嗎？
是你摘的？她驕傲地點點頭。我驚訝極了，隨後又特別特別感動，還有幾分的歉疚。竟然是她。腦海閃過幾個男孩的名字，可他們沒有一個做到這一點。
這是分別的禮物。知我心的周雪梅，留下的第一份，也是最後一份禮物。
第二天，我上白班。一輛小貨車從跟前開過，帶起一陣塵土。周雪梅的臉從車窗探出來，朝我揮動著手臂，“再見！”
我回應著，也使勁擺著手臂，朝著小貨車喊：“再見，明年再見！”
很快，小貨車消失在大壩盡頭，空餘一團昏黃迷亂的塵土。
大家都在傳說，第二年還有貴陽附近的工程，還是我們這些人去。我和周雪梅的分別，不過幾個月而已。她回四川，我回天津，來年還會相遇。她的父親就是這個單位的職工，我們總是會再相遇的。
七
卻想不到，這一別，竟是永遠。
第二年，我在貴陽市郊的花溪水庫，收到周雪梅從深圳寄來的信。她說不再來這個單位上班了，去了深圳一家電子廠，做檢驗員。信的尾端，留下了回信的地址和郵編。
我沒有太在意，來信隨手丟在箱子上，忘記給她回信。她也沒有再給我寫信，就這樣斷了聯繫。
幾十年來，我不知想她多少次。猜她現在在哪裡？有沒有回鄉結婚生子？記憶中有沒有我的存在？
這個戴著厚厚鏡片，與她並肩坐在紅楓湖邊，唱“如果再回到從前，你是否會在乎永不永遠”的女孩，走過半生的路程，很難再徹底與人交心，不敢再輕易相信一個人，深深地思念著你，雪梅。
這份思念，也許是對往日純真歲月的感懷，對朋友之間沒有心機交往的珍惜，對逝去的青春的一份悵然。
周雪梅，多麼普通的姓名，與我的姓名一樣的，融到茫茫的人群中，很難分辨，因為我們都太普通了。都是芸芸眾生中的凡人，青春時的友誼，也沒有太過特別之處。
可我記了一輩子。認識了那麼多的人，他們當中，有知識分子，作家，企業家，政府人員，手藝人，還有生意人，人民教師……其中有些人走南闖北的，見多識廣，知識淵博，曾與我私交甚好，有過心靈上深層次的交流。
但，誰都代替不了，周雪梅在我心中的地位。
你在哪裡？川妹子，周雪梅。
撰文；葉紫瑩
文藝，獨立，感恩，治癒
就是——暗香瑩袖
配圖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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