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受過性侵的人為什麼不敢發聲?

野馬君按:

在這個世界,作惡或許不難;但做一個受害者,是很難的。你所遭受的一定要足夠嚴重,否則會被認為小題大做;你不能太堅強,要看起來很痛苦,久久走不出陰影;但也不能太脆弱,否則“這麼點事就自殺真是扛不住一點壓力”這樣的評論就會用在你身上;你不能有一點道德瑕疵,不能犯過一點錯;你不能太軟弱,在遭遇危險的時候一定要極力反抗;但也不能太強大,一定要反抗無果受到傷害;在性侵的案件中,你被要求不能穿太少,也不能穿太多……

今天這篇文章的作者是一位性侵受害者,她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說出自己的這段經歷,但卻因為種種擔心保持了長達十年的沉默。我請她寫出了自己的經歷和擔心。

這兩天,長江學者瀋陽20年前性侵學生高巖,並最終導致其自殺的事件被爆了出來(網上還有幾篇相關的文章沒有被刪,不瞭解事情經過的人可以自行搜素)。我下面想講的,和這件事有那麼一點關係,但又不太相關。有一點關係是因為,我也曾經遭受過性侵,這個事件爆出後讓我想到了很多以前發生的事;不太相關則是因為,實施性侵的人並不是我的老師,我所遭受的傷害也不及高巖那般深刻,這也是為什麼我到今天還活得好好的原因吧。

事情發生在我16歲生日那天。那段時間,因為流感病毒的肆虐,高中被迫停課了。我母親回了老家照顧生病的外公,家裡只剩下我和我的繼父。我和我的繼父關係向來不好,“不好”的意思是他經常向我發火,喜怒無常,我卻不敢和他發生正面衝突,因為我害怕事後受到母親更嚴厲的責備甚至打罵。

遭受過性侵的人為什麼不敢發聲?

母親離開沒幾天後,他就隨便找了個藉口把我趕去了一個親戚家裡。一開始我不想去,親戚家離我的同學好友太遠,而我正處於最需要同伴的年紀。跟他吵了幾句之後,我收到了母親的電話。電話裡母親嚴厲又幾乎悲愴地質問我,“什麼時候能讓我省點心”,她要求我立刻服從繼父的安排,並向他道歉。

我照做了。

在生日那天接到繼父電話非要晚上回家的時候,我已經在親戚家住了將近一週。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這麼好心要給我“過生日”,但也不敢違逆他的想法,生怕再次激怒他。

晚上回到家後,他給我做了幾道菜,還買了一個小蛋糕。他插上蠟燭,給我戴上蛋糕店送的生日帽,然後讓我笑,給我拍照。我裝作很開心的樣子對著他的鏡頭擠出笑容。然後他滿意地放下手機,不緊不慢地笑著問我,“爸爸對你好不好?

他笑起來的樣子嚇了我一跳,我趕緊強迫自己笑出來,說,“當然好啊!”

對你這麼好,那你還不過來親爸爸一下?

以前當著母親的面,他也會提類似的要求,母親似乎也樂得看我們“父女情深”的樣子,每次我裝作很開心地跑過去親他一下之後,母親都會笑著表揚我,有時我親完他之後,他會狠狠湊過來再親幾下我的臉,我每次都非常不情願,偷瞄母親,她依然笑笑的,我也就不敢表現出自己的不滿。

遭受過性侵的人為什麼不敢發聲?

所以這次,我也像平時那樣過去親了他一下,剛準備從他身邊走開,他就一把用手摟住我,然後整個人都湊了過來,不停地吻我的臉,然後是嘴。他的嘴唇又厚又油,硬生生地在我臉頰和嘴唇上滾來滾去。

我對這樣的侵犯感到很不舒服,想把他推開無奈力氣太小,我只能故作鎮定地說,“爸你這是要幹嘛?”

他發出幾聲笑聲,沒有說話,只是繼續狠狠地親我,用一隻手把我箍地緊緊的,讓我根本無法掙脫。

我有點慌了,說,“我要去睡覺了!”然後拼命躲開他。

他獰笑著看著我,說,“你害怕了?

我永遠忘不了他那個表情,現在想到還是忍不住發抖。我不記得後來是如何收場的,只記得最後我終於安全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遭受過性侵的人為什麼不敢發聲?

之後幾天,我發現家裡的浴室插銷上的插頭突然不見了,所以幾天都沒有敢去洗澡,直到後來我找了一根細長的鋼管,在洗澡的時候偷偷拿進去插上。更神奇的是,在母親回來之後,插銷的插頭又突然完好地出現了。

還有一次我午睡起來,仍然暈暈沉沉,在沙發上換鞋,突然感覺有人在摸我,一回頭,看到他在身後正用手貼著我左邊的乳房。可是後來發生了什麼,我卻完全不記得了,這讓我非常生自己的氣,不禁連自己都懷疑起這件事的真實性。

那段時間我一直很害怕,我不知道他只是一時興起,還是真的想對我做什麼,只能一天天如履薄冰地熬下去。

母親回來後,他也就沒有再做什麼過分的舉動。我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遭受過性侵的人為什麼不敢發聲?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從來沒有。從去年開始的metoo運動燃燒到了中國,我積極地轉發相關的文章到朋友圈,並加上#metoo的標籤,但發生在我身上的這件事,我從沒有提起過。

我有很多擔心。

我擔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件事跟羅茜茜、高巖她們相比,太微不足道了,好像她們才是理直氣壯的受害者,而我則是太過敏感、脆弱的假受害者。——畢竟我沒有被強迫性交。這最大的幸運卻也成了我開口說出這段經歷的最大阻礙。我知道,性侵的定義不只是強姦或者試圖強姦,任何違反對方意願,作出性相關的行為,包括性交、撫摸、親吻,或者性騷擾,都屬於性侵。但我還是一遍遍懷疑自己是不是小題大做了,甚至會試著讓自己相信,當時他的行為只是為了“表示友好”。“畢竟什麼都沒有發生”,我這樣安慰自己。

在看完高巖的事件後,我在想,如果她在第一次去瀋陽教授家遭到強行摟抱和親吻後,就能夠把一切說出來,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果?還是說,

她會被很多人“安撫”:“畢竟你也沒被他怎麼樣”?

過去的這麼多年中,我還是會親切地(或假裝親切地)叫那個男人“爸爸”,假裝那件事從來都沒有發生過,我會像所有孩子一樣,逢年過節給他打電話,買禮物,過年回家在廚房給他打下手。我看著他一點點衰老,對我的態度也越來越客氣,我擔心這個時候說出曾經發生的那件事,會讓那個表面上非常平靜的家庭再次陷入爭吵。也害怕再次面對母親的責備,因為多年前的那麼一點“小事”讓她不省心,破壞她的家庭和諧。按照王敖老師的說法,這應該是一個家庭的institutional betrayal.

我想高巖會不會也經歷過這樣的糾結,也在一面忍受侵犯的同時,一面努力扮演著一個“好學生”的角色。她是不是也在擔心,如果說出自己的遭遇,會引起學校的軒然大波,最終自己反倒成了那個“讓學校丟臉的人”?

我還擔心,和其他受害者相比,我表現得太堅強、太理性了。那件事對我的影響,似乎只有在面對家庭的時候才會浮現,其它更多時候,我和其他年輕人一樣,為了一些小事歡呼雀躍,也有偶爾的小不開心。它給我帶來的痛苦,經過這麼多年的沖洗,也逐漸變得越來越淡。我還越來越肯定一點:在這件事上,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也盡了最大的努力去保護當時的自己,犯錯的是性侵我的人。

只是,這樣理性、堅強、不需要幫助的受害者還算是受害者嗎?我是不是應該活得更痛苦一些,在那段陰影裡永遠走不出來,不停地責怪自己,才能取得更多人的認同?

當然,如果用理性來回應我所有的擔心,一切都會變得很明晰:

1、不是隻有被強姦了,才算“被怎麼樣”,不是隻有發生了最壞的事情,才算“發生了什麼”。被強行撫摸和親吻,就是所發生的。

2、不存在完美的受害者,受害者也沒有滿足大眾期待的義務。的確,越無辜、越善良、越痛苦、越需要幫助的受害者,就越能獲得大家的同情。但受害者並不總是軟弱無力,永遠生活在痛苦中的。

只是在這樣一個苛責受害者的社會氛圍裡,理性又能支撐多久呢?

遭受過性侵的人為什麼不敢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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