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奶奶(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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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奶奶

夕陽已經落下去了,湖水在微風吹拂下,盪漾著胭脂的顏色。

李奶奶花白的頭上、臉上、肩上也像是灑滿了一層胭脂般的色彩,她荷著一把湖鄉慣用的薅鋤,正待回百米開外的那戶自家的瓦房去。此時,蓮花洲東堤畔那塊兩分棉田的雜草已被除去了一大半。她走到壠頭,拾起那個精美的保溫杯,提在左手上,壓在鋤把上的右手彎曲著在額頭拂了一下汗水,邁開了腳步。她今年雖已年滿80歲了,但眼不花耳不聾、腰不彎背不駝,一米七多的個子,身板清矍,精神健旺,要不是那頭白髮洩漏她年齡的秘密,從她的臉上看來,最多隻像六十開外的人。

李奶奶隻身來到禾場時,大花狗即搖著尾巴迎了上來,又是嗅腳,又是迎躍;小花貓卻懶懶地睡在雞籠上,只有兩隻孵出不久、拳頭般左右的小雞還在籠口前嘰嘰嘰地叫著,其餘的雞大多都已入籠了。她將薅鋤靠在樹架旁,向雞籠走去。大花狗跟在她的腳步後,兩隻小雞見花狗來了,連忙竄進了雞籠裡。她伸出右手順手將雞籠門關了,放下保溫杯後,又提著水壺澆灌盆景,噴頭幾股細細水流噴到花和葉上,晶瑩的水珠一串串向下閃閃落去。澆完了,她洗了洗手,重新拾起保溫杯又轉身走向廚房。

她打開了一箇舊冰箱的門,從裡面將正午吃剩的有葷有素的幾個菜端到灶沿旁,然後將冰箱門關上。她端起水瓢向鍋裡放了一些清水,順手擰開了液化汽火爐,藍色的火苗竄舔著鍋底。她將鐵鍋涮洗了一遍,將鍋沿旁的菜逐一熱了熱,再將高壓鍋裡的剩飯也放到鍋中炒熱了,關掉灶開關,拉亮電燈。她把兩條小魚用筷子趕到貓碗裡,又將幾塊肉骨頭倒到狗缽子裡,最後才在桌旁一人坐下吃起晚飯來。

那塊種棉苗的土,原本是一塊荒地。李奶奶從城裡孿生的大兒子處回來後,就獨自將廢堤旁的這塊荒地開墾了出來,種植棉苗。李奶奶不缺吃穿,不缺錢花,只是因為勞動了一輩子,憩下來就感到不自在,見那塊地荒著,來來往往見了心裡過意不去,就做出種棉苗的決定來。她自小生在一個姓胡的窮人家裡,父母信佛,生她前,母親夢見蓮花入懷,十月以後她降生了,取名胡蓮花。幾歲時就長得人見人愛。因為她母親做了那個夢的緣故,後來便送她與那些同齡的男孩子一道上私塾。私塾老師是一位留過洋的先生,因躲兵難,才到鄉間蓮花湖洲小村裡來教書度日。他對聰明伶俐的她格外關心,她的成績也總是男孩子不能企及的。讀了幾年書,什麼《三字經》、《百家姓》、《幼學瓊林》等一些書,不但能寫會讀,而且倒背如流。家裡只有她和一個弟弟,父母年紀也大了,她的老師後來到大城裡教書去時,徵求她和她家裡的意見,要她去上新學堂。她沒去成,一是因為家裡窮,二是一個女孩子出去不便,就留下來了。父親種地,她後來跟著幹,待十七、八歲時,卻像一個男子漢了,什麼活兒都撿得起。十九歲那年,她與湖洲村東的健壯後生李龍結婚了。大家都說,李龍這小子福份不淺,娶了一個仙女回家。解放那年十月一日,她生下了一對孿生子,取名叫大虎、二虎。

李奶奶放下電話筒,拉滅了電燈,又到禾場中的椅子上坐著,揮動著手中的蒲扇,望著圓圓的月亮。大花狗就睡在她的椅子旁邊,一雙汪汪的眼睛時不時的看著她,小花貓卻要往她的腿上跳,她也就順手就勢接住頑皮的小花貓,放在了自己的腿上。一九五一年時,她鼓勵李龍參軍去抗美援朝,公婆開始不願意,後來在她的做思想工作之下,也同意李龍去保家衛國。互助組時,她帶著一對孿生子,和李龍的父母親一起,披星戴月地勞動。後來,白天孿生子大虎、二虎到小學讀書去了,她便和公婆一道大搞生產。她見公婆年紀大了,常是獨自一人發揮她做女兒時跟父親學得的那套犁耙手藝,將十多畝田土種得紅紅火火。晚上回家,還要檢查督促大虎、二虎的學習成績,錯了的字和題目,她總是教他們更正;兩個入學不久的兒子,每晚總是都要搶先摟著母親的脖子才睡,她只好一手摟一個,讓他們睡在兩側。丈夫李龍時常有立功喜報寄回來,她成了十里八鄉人們誇讚的對象。實行合作化的前年,有一丘三畝大的鍋底田,她硬是一人又挖又挑,將田整平,而且還積肥,擔了不少土雜肥放到這丘田裡,撒下了不少辛勤的汗水。秋收時,這丘田每畝收了一千多斤糧食,家裡其他田收的糧食一起挑到家裡時,倉裡都放不下,還堆了不少在堂屋裡。兩個兒子看著這麼多金燦燦的穀子,都跳到谷堆裡打連滾。正當支援抗美援朝搞貢獻時,她和公婆商量,一下捐去了五石谷。這樣,她成了鄉里糧食最高產和捐獻糧食最多的人,受到了鄉政府的表彰。合作化後,她被大家推選為社長,於是積極響應黨中央、毛主席的號召帶領大家投入勞動生產。那時,棉花是一種戰略物質,她積極鑽研棉花種植技術,改變傳統栽培方法,帶領姐妹們日夜泡在棉地裡搞棉花新培植。十月的時候,她們合作社的棉花產量每畝達到一百八十斤,是全縣的高產典型。她的事蹟受到了黨組織的關注,不久,她站在鮮紅的黨旗下,光榮地宣誓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她把自己的青春和滿腔熱情都獻給了合作社,大家都誇讚她是合作社的“穆桂英”,一些老人也誇她像“水牛婆”,幹事總比別人強。個別偷懶而出勤不出力的人則背地裡說她是做事不要命的“瘋婆子”。她被評為勞動模範,而且還到省裡、到北京參加勞模會。賀龍當赴朝慰問團團長率團慰問志願軍時,她被推選為慰問團成員。在朝鮮前線,他還與累立戰功的戰鬥英雄丈夫相聚,兩人互相鼓勵:一個要在家鄉努力搞好勞動生產,多作貢獻;一個要在前方多殺敵人,保家衛國。慰問團回來後,她巡迴在洞庭湖區的幾個縣裡做報告,報告前方戰士的英勇事蹟,為後方積極勞動生產的人們加油鼓勁。

圓圓的月亮灑下清輝,也灑下了一絲絲涼意。李奶奶起身,一手摟著小花貓,一手拿著蒲扇柄靠在椅槓上提著椅子,回到了屋裡。她不開電燈,坐在靠窗的床邊上,兩眼注視著明亮的窗外。月光透過窗欞,如水銀一樣灑在地上,灑在床邊,灑在她和小花貓的身上。她想起了大虎和二虎,也沒有為兩個兒子的成長少操心。在“三面紅旗大躍進”的年代,兩個兒子長身體,飯量大,她幾乎每天將自己的飯全部勻給了他們吃,而自己卻去尋菜瀝煮後充飢。當自家房前屋後的那些桃、梨、枇杷、棗、桔、柑等成熟時,十里八村的人幾乎都嘗過。雖然有時只有一兩個水果,但給人能應急解飢。那些孩子們,都親切地稱她為“蓮媽媽”,那些大人們都敬佩地稱她為“蓮支書”。有次,她趁上城裡開會的機會,給大虎、二虎各買了一支鋼筆和兩瓶藍墨水,鄰家的狗旦子卻因買不起筆幾天沒做作業,她便將一支鋼筆和墨水送給狗旦子。狗旦子不敢接,她鼓勵狗旦子要好好學習,向大虎二虎看齊,將來掌握了本領建設祖國,狗旦子這才點頭接了。她也經常到一些學校去作有社會意義的輔導報告。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擔任了多年大隊黨支部書記的她,帶領社員,平整田地,開挖渠道,種植水杉,大種糧棉,成為全國的先進模範。就是在缺糧少米的時候,她也是號召大家種蔬菜,栽果樹,挖湖藕,幫助大家度難關。兩個兒子十八歲那年,雙雙以優異成績考入省城學府,成為十里八鄉的唯一一家有兩個大學生的家庭。這時候,李龍已轉業到縣裡一家機關擔任副局長,每個月也難得回家一次。家裡年邁的公婆,她都照顧得非常好,是名副其實的裡裡外外一把手。

李奶奶將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拉亮了電燈。燈光下,一架彩電擺在櫃子上,一套VCD放在彩電旁,上面還有一疊京劇和花鼓戲的碟片。牆上有兩塊一米見方的大像框。一塊像框裡全是壓模了的黑白照片:裡面不但有她和丈夫及孿生兒子各個時期的照片,而且還有許多她當模範時戴大紅花的照片。看著這些照片,她的眼前就浮現出丈夫、孿生兒子的音容笑貌,尤其是大虎和二虎。那時,孿生兄弟學雷鋒做好事,隊裡有兩戶五保戶,大虎和二虎每人包一戶:包擔水、劈柴、打米等。二虎沒有大虎賣力,有時偷懶,一是常有大虎護著他,二是母親也管不到位。她給兒子兩個包的五保戶家做好事誰勝誰輸當裁判,常常是二虎挨她的訓。在興唱樣板戲的年代,她常常跟著收音機學唱,後來大隊組織宣傳隊,她還去當教師,教宣傳隊員唱京劇。她是抓革命、促生產和抓宣傳、促生產的標兵。大虎和二虎從省城回來時,也還常陪母親唱樣板戲。大虎和二虎回單位以後,也成了唱樣板戲的骨幹,受到領導的重視。大虎和二虎從小受母親的教育薰陶,在下基層掛職鍛鍊時,也像母親一樣,吃苦耐勞,巧幹苦幹,成為一方受人讚揚的人物。牆壁上另一塊大像框,全是彩色照片,有他們的全家福,上面有十多個人,一個個喜笑顏開。大虎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全在美國留學過,且一子一女定居在那裡了,一個兒子在省裡某研究所。二虎呢,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在外省的兩個縣裡當副職,經常電話不斷,向奶奶問安。她說自己是一個賤體,一天不活動、不勞動,骨頭裡就難受,總要活動活動才舒暢,所以在城裡過不得,非要回她生活了幾十年的蓮花洲老屋裡。老屋外的十里八村,到處都留下過她勞動的汗水和她健美的身影,每一個人,連小孩子都與她相知相識相親。如今到鄉間走一走,無論是誰遇到她都是李奶奶前李奶奶後,就像幾十年來十里八村的人都是一家人那樣。自己象莊稼,離開了泥土就蔫了,就沒精神了。那城裡的樓房、水泥路面,對她就像是泥土以外的東西,總是親近不起來。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都在那寬敞明亮豪華金貴的城裡,現在那在外國的孫子還為她添了曾孫。她雖然有親人生活在看不到泥土的城裡,但是她不知怎麼的,就是隻愛這棟已破舊的鄉間老瓦屋。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葉一花,都似乎藏有她和丈夫、兒子幾十年的一切。只有生活在這裡,她就像魚兒生活在水裡一樣,那怕在岸上有更美好的東西誘惑,但不能像水那樣適合自己的愛好、習慣和一切。自己的美好回憶,就在這屋裡屋外、屋前屋後的空氣中。

李奶奶那雙大眼睛,雖然沒有了年青時的光澤,但是還是有著炯炯的目光。她望著像框裡大虎和二虎兩兄弟五十歲時的照片,心裡想:這就是那兩個爭著要摟著自己脖子睡覺的傻小子嗎?在二虎家的那半年中,二虎不管工作多忙,總是推掉那些能推掉的應酬回家來陪她吃飯,二虎媳婦也是儘量陪著自己,只要在家裡,孫兒孫女也忘不了奶奶前奶奶後地攙扶著,因為孫兒孫女那時都由奶奶帶過的。不過,她總是甩開手說:奶奶還沒有老到那樣子哩。二虎在家時,那架電話經常響個不停,也特煩人。住在二虎家,來來往往的領導都和藹可親,也沒見哪個提著大包小包來的。她無事時,除了在機關院子裡的樹木花草叢中散步外,有時也到院子外面不遠的街道上走走,也從沒有聽到過關於二虎和二虎家的什麼議論。她只想在沒有人認識她的情況下,聽聽大家對二虎及家裡的評論。二虎有時也帶著她和家裡人到賓館酒店去吃那些她從沒有看到、從沒有吃過的什麼海鮮席,但吃過後都是二虎要媳婦自己掏錢埋單。有次在外吃飯,二虎倒了一小杯酒遞給母親說這茅臺酒您怕是沒喝過吧?她接過杯子端在鼻前聞了聞後,抿了一口說:傻小子,這酒我比你喝得早多了,當年赴朝慰問前,賀老總就敬過我的呢。席上的家人只是一個勁地稱讚她,可她就是在城裡住不慣,要回蓮花洲。

李奶奶她看看像框裡的二虎後,又看看大虎。這兩個兒子太像了,要不是大虎嘴唇邊有一顆黑痣,就是她這個做母親的也分辨不清誰是大虎誰是二虎。那時,大虎二虎十來歲時,兩個人夜晚睡在竹鋪子上,喊他們起來撒尿時,要用手摸一下嘴唇邊,有痣的就喊大虎,無痣的就喊二虎。大虎二虎三、四歲時,她夏天一次回來晚了,在月牙光下給兩個兒子洗澡,因沒摸他們的嘴唇,卻將大虎洗了兩次澡,而二虎一次也沒洗,是二虎第二天身上還有泥巴在才知道的。大虎對母親非常孝順,也沒有二虎頑皮。那年大虎將母親從蓮花洲接到外省省城家裡。大虎剛當上廳長,那個發達省分全省的高速公路的建設和交通網絡的發展,他操碎了心。他每次都是親自開車來蓮花洲將母親接到家裡,囑咐媳婦後就十天半月見不到一次人影,電話卻是每天要打一個向母親問安的。大虎家吃飯呢也不像在二虎家,只有幾餐到賓館酒樓吃,而是天天餐餐安排在賓館酒樓。那些豪華的地方她都去膩了,從未見過大虎媳婦埋單過。大虎一回家,來來往往的人總是走時留下一些大信封,也不知哪有那麼多辦不完的公事,材料還要送到家裡看?她總是不解,多次對大虎說:兒呀,你可要注意呀,(身體)垮了的話,可是自己的喲,俗話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大虎總是回覆:您老放心,我吃得消的。她每次來大虎家,總見是這樣,就對大虎說:你老是這樣,我就是在蓮花洲也不放心呀!如果不是大虎和二虎每年總有一回要接去小住,她是不願離開蓮花洲一步的。面對兒子兒媳們的孝心,怎好違拂了他們的心意呢?

李奶奶看著像框想了一陣,放下了蚊帳,熄滅了電燈,在床上躺了下來。她覺得筋骨舒展,也覺得有點累了,於是便呼呼呼地進入了夢鄉。小花貓躺在她的身邊。大花狗在禾場外,對著遠處的燈火和人影,時不時地傳出幾下吠聲。

太陽昇起來了,和暖的陽光灑滿大地。草尖上、花葉上的露珠閃閃發亮。李奶奶起床來了。她習慣地打開電視機,按了遙控器,熒屏上正是有關開展共產黨員先進性教育巡迴報告團演講的畫面。她睜大了眼睛,好啊,那不是二虎正在演講嗎?她高興地自言自語:二虎這傻小子,真有你的!她常看電視新聞,關注國際國內的大事。想起這段時間自己也在村黨支部召開的黨員會上和大家一起學習,身上常常湧現出過去那樣一種精神,心裡感到很愉快。人雖然老了,思想可不能老呀!她今年以來,總是這樣在心裡告誡自己,也慶幸常看電視,知道國際國內大事。這不,今天還看到了二虎這傻小子哩。

李奶奶走到外面,侍弄了一下花盆,什麼時候花盆裡長出了一株櫻粟?她毫不猶豫地伸手拔掉了。她不喜歡欣賞這種毒草日後開的花。當她荷鋤準備走向棉地繼續昨天的薅草時,屋裡電話鈴響了。她放下鋤頭和手中的保溫杯,回屋拿起聽筒,裡面傳來孫女的聲音:奶奶,大伯“雙規”了。她聽到這裡,眼前突然一黑,腦袋似乎一炸:這怎麼可能呢?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她坐在了地上,獨自抹著眼淚。

好一會兒,李奶奶還是起身荷鋤來到棉地裡。她是又喜又悲,一邊薅著草,一邊想著兒子,心裡在問:一樣的大地,為什麼會長雜草,更會長莊稼;一樣的盆景,為什麼會生毒草,更會綻香花;都是母親所生,為什麼大虎會被“雙規”,二虎卻在作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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