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诗》——唐·王维
君子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王维的《杂诗》是一首短短的五言小诗,大家耳熟能详。然而,对于这首诗,许多读者很可能是爱的不知所以然,而原因就在于我们对于人性的了解不够。
从王维的生平经历推断,这首诗很可能是他年轻的时候所写。王维从15岁离家到长安寻求出路,到他21岁考中进士用了六年时光。但考上进士不等于就是仕途顺遂,有学者就认为王维为了仕途而在长安折腾了近二十年。如此一来《杂诗》如果写在这个阶段就便算是一篇“少作”。另一种看法是古代读书人从年轻就在外做官,贺知章到年纪很大了才辞官回家,于是感慨“少小离家老大回”。所以有可能是王维在外面已经做官很久了,遇到从故乡来的人所以问了这样的话。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来日”是往日、昔日的意思,指的是一种过去式,古代“来日”和现在我们把它当作是未来的用法是不一样的。张相先生的《诗词曲语词汇释》中说:“来日,犹云往日也,与作将来解者异。”王维遇到这个朋友,问他从故乡出发来到长安的那个日程的时候,就已经老早是过去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月,时间当然已经是过去式了,王维之所以问那个朋友,是因为那是乡亲所能掌握的,最近的日期以及最新的消息。而王维所问的最新状况,则是“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所谓的“著花”就是开花,是平仄不同的同义词,当诗人必须遵守格律的时候,他可以替换使用。而句尾的“未”这个字是一个句末的否定的疑问词,今天的普通话领域已经没有了,但是他保留在闽南语领域中,例如:吃饱未?睡饱未?“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的意思就是在雕刻精美的窗前,那株梅花开花了没有?
思乡是人之常情,按道理来说,一般人在离家已久,好不容易遇到乡亲时,应该最迫切想知道的是家人是否平安,家里是否安好无恙?然而,奇特的现象出现了,王维问的都不是父母、家人,而竟然是“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这就有些出乎常情。
面对王维的这种写法,读者通常会产生困惑,毕竟寒梅开花了没有,这是一个多么微不足道的问题,即使这个梅花是王维亲手所种植的,对它特别有感情。但是,你首先问的不是父母、亲人,而是窗前的梅花,而且除了“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这唯一的提问之外,就再也没有其它的提问,那父母、亲友完全都没有涉及,这实在是非比寻常的情况。
不想则已,一想就疑虑重重的现象,当然就留给读者很大的思考空间。如何解答这就和读者个人的知识,学问以及人生体验都息息相关。其中有现代学者提出了一个令人惊叹的观点,他声称这首诗证明了王维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为什么呢?因为离家那么久,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故乡来的人,他即不问家乡好不好,父母是否平安,而问的是他窗前那个梅花开了没有,这不就证明他很自私吗?然而,这个观点立刻会产生很大的问题。试想,证明诗人自私的诗竟然会流传千古,让无数游子传颂不已,难道历代的读者都喜欢自私的诗人?喜欢表现出诗人的自私的诗篇吗?《杂诗》毋庸置疑的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名篇,无数的读者传诵了一千多年,也收入到重要的诗选课本里。那么我们千古以来竟然一直在欣赏一首证明这个诗人是很自私的诗,有这个可能吗?即使读者并不是以道德作为评价一首诗的标准,但是一首证明诗人自私的诗竟然能够感动无数的读者,是不是太不合情理?还是说后代的读者都很盲目,没有看出这首诗显示的是王维是很自私的人,因此才会被这样的提问所触动,然后很多人的心都在盲目中千古共鸣。
当然,这显然也是不合情理。写出“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样的诗句的王维,他又怎会在羁旅异乡,思乡情切的情况之下,对于故乡亲友问出一个自私的问题。仔细想一想,这些当然都是不可思议的,所以这样的解释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说法。王维的这首《杂诗》和他另一首思乡的名作,也就是《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每逢佳节倍思亲”一样,是大家朗朗上口,传达了他们集体的内在心声的一个代表作。
犹如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这首诗,都属于“得人心之所同然也”的杰作,什么叫做“得人心之所同然也”呢?我们来看历代诗评家对王维的这些作品绝佳的阐述。在李东阳《麓堂诗话》里就曾经评论说:“词能答意,可歌可咏,则可以传。王摩诘“阳关无故人之句,”盛唐之前未所道,此词一出,一时传诵不足,至为三叠歌之。后之咏别者,千言万语,殆不能出其意外。必如是方谓之达耳。”
《杂诗》的优点究竟在哪里?“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的这个提问到底是触及到人性的哪个面向,触及到哪一个人性的问题,为什么会跟一个离家很久的人的心境如此深刻联结在一起?而且深深触动人心,仔细多想确实很难提出合理又深刻的解释。
在合理的提出解释之前,请大家一起看看其他的诗人是怎样写类似的情景,是否还有其他的解释?因为之前确实有人写过类似这样离家久别,而在异乡重逢的诗,那个诗人就是初唐的王绩。王绩的《在京思故乡见乡人问》这首诗简直和王维的《杂诗》是如出一辙,都是离家很久,然后他在京师思念故乡,偶然见到乡亲时,他向对方提出询问,表达出对于家乡亲人的种种关心。
《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唐·王绩
旅泊多年岁,老去不知回。
忽逢门前客,道发故乡来。
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
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
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
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
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
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
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
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
羁心只欲问,为报不须猜。
行当驱下泽,去剪故园菜。
当时王绩远在京都长安,离家多年之后很想念故乡。有一天遇到故乡来的亲戚邻居,心情非常激动,紧紧握着对方的手,然后“破涕共衔杯”
这首诗看起来很平常,很能够把离家很久以后,对于故乡的思念,心中蓄积的各式各样的问题,一股脑儿的都爆发出来,表现出对故乡的人、事、物的无比牵挂。然而,在经过更多的人生体验,有更深刻的体悟之后,我们会发现,王绩的这首诗实际上是落於下乘的。王维在王绩之后却能后出转进,青出于蓝,不只是说诗歌的艺术表现而已,还包括人性所把握的深邃的程度,也都是远远超过王绩。因为王绩的这首作品其实只是停留在一般人的普通层次而已,他只是在字面上呈现普通人都能够体会的常识化的那一面,而读者也都是因为有这样的一种情景,所以才似乎觉得这首诗最吻合我们一般有的反应。而实际上在当时的某个特定的处境之下,我们不可能像连珠炮似的问这么多问题的。
王维只问了一个问题,就是“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比较起来他似乎就融合了王绩《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别种几株梅”“林花那后开”这两句,意思是隆冬,春寒中的梅花开了没有?比较起来在同样思乡情切的背景之下,王维的提问就显得太过简略了,那就确实如同我们在前面提到过的是一个非一般的状况,当然会引起各种不同的揣摩和诠释。那最负面的一种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了,就是用这一点来推论王维是自私的,然而这个观点的不合情理当然无需赘言。至于其他的历代诗评家对王维这首诗的诠释,主要都是从正面的角度来阐发他这个提问的意义。而且,重点在于强调他简单却有韵味。例如清代注解王维很知名的评论家赵殿成认为,透过和王绩的《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相比较,王维的诗写的更为耐人寻味,他说:“右丞右为短句,一吟一咏,更有悠扬不尽之致,顾于此下复缀一句不得。”意思是说王维右边的这首诗,也就是《杂诗》它虽然只是短短的一首诗,但是在吟咏之间感觉到优雅不尽,于是在下面你就不能再加任何的诗句。确实在这样一个启发之下,仔细想一想,在“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这两句之后还能提什么问题呢?仔细想任何添加的问题都不免显得牵强、做作,而且显得笨重,损害了这首诗原本优雅不尽的含蓄韵致。于是在百般尝试之后,我们会发现都难以妥帖,也因此赵殿成才会赞叹
赵殿成只有赞叹,却并没有进一步的说明为什么这首诗会这么好,他只是告诉我们这首诗吟咏的效果。另外,清代的宋顾乐提出了比较具体的意见,他在清初引领康熙诗坛的大文人王云阳所汇集的《唐人万首绝句选评》中做了一番注解,他指出“王维这首杂诗问的“淡绝”、“妙绝”,如诗《有敦瓜苦》这一章:“从微物关情,写出归时之喜;此亦以微物悬念,传出件件关心,思家之切,此等用意,今人那得知?”意思是说王维和王绩的问法不一样,他问的很淡,只问了“寒梅著花未?”这淡淡的一句而已,却又巧妙微妙到极点。然后他就解释原因在哪里,他认为这就像《诗经·东山》篇的第三章一样:我徂东山,滔滔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律至,有敦瓜苦,蒸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这个说法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比较好的解释,却不是最好的解释,原因是他的这个说法其实是一个人性逻辑底下的产物。虽然在创作的时候取一个很小的东西来概括其余,以微物悬念,来传达件件关心,这是一种事过境迁后的后事安排,是经过理性认知之后的艺术技巧。可是只要是技巧他就是在理性的空间底下运用的,它并不是见到故乡来人的那一瞬间的心理状态,因为在那个当下心情非常激动,事实上是无法考量到这样一个逻辑性的安排,以达到举一反三的暗示,所以人们不认可这样的一种反应。而王绩《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这首诗绝对是当下过后再去写的。也就是说,他在遇到故乡来人的时候,心情很激动,也确实很想问那些问题,但是他是在等心情平静下来后,再把这个遭遇以及其中所涉及的14个问题写成一首诗。然后,把所有关心的人和事,全部塞到这个作品里来一一的罗列。这样的做法是偏离他真正遇到故乡来人的那一瞬间很激动的时刻的那个心理状态,乍见相亲的那一刻心情都是激动无比的,可是什么是激动无比?并不是像王绩在他诗里表示的件件关心,也不是宋顾乐所认为的选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来让你举一反三,这都不契合人在这个当下的心理反应。
所以《杂诗》它没有要你去做举一反三,也没有要你去做什么合理性的安排,他就是要很精确地展现出那个乍然相见的瞬间反应,于是,王维以及所有有这样经历的人,那个乍见相亲当时的一瞬间,你只会问“寒梅著花未?”,就是这样。至于乍见相亲那一瞬间的激动心情,究竟是什么呢?除了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到底是什么感受?以至在当时当事人只会问出“寒梅著花未?”,我们认为有一个最重要,最关键的因素,那就是人心里面深深的恐惧,因为恐惧所以才让你只能问出“寒梅著花未?”。就像佛教说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这份恐怖正是由于很深的爱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