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家父二三事

父亲的形象在我的记忆里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侧脸。家里地方有限,标准的三室一厅,那时尚健在的外婆自有一间,母亲在主卧工作,父亲便只能与我常年共处一室。


他的书桌与我平行,我不论何时扭头过去总能见着他对着电脑屏幕若有所思,手指不时在键盘上敲着什么。手若离开了键盘,那便是翻书、翻资料,一页页翻,一行行看,几乎很少有见着他不耐烦的时候,于是一本本厚得匪夷所思的专著就这么举重若轻地被他从书桌上读进了脑子里,而后还舍不得扔,堆得家里到处都是。

现如今已有种「家从书里长出来」的感觉。或者用句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书才是家的本体,其他都是附属。母亲表面上对此深恶痛绝,还总叫嚣着有朝一日要把「那堆破烂」全都扔掉。


甚至直到上个春节回家,母亲还在跟我商讨这个扔破烂的计划,掐指一算至少说了十好几年了,可家里的书在此期间只增不减,所以我猜母亲嘴里「有朝一日」的真实含义应该是:我就撒个狗粮你不要在意。


这些年总不在家,偶有回去的时候也是住在外婆的屋子。父亲的侧脸不常见了,可那每天稳定响起的键盘声依旧听得清晰,那一沓沓的资料依旧隔三差五地被父亲从书房里搬出来,家里的书柜早就满了,现在都堆在客厅的椅子下面和我小时的床上——当然眼看着也马上就满,目测离用书当地毯的日子不远了。

我记得小时曾问父亲:老爸你每天看书不无聊么?

父亲一脸看怪物的眼光看着我说:这么有意思的东西怎么会无聊呢?

我一愣:这些书哪好看了。

父亲笑着说:那肯定是你没选对书,爸给找一些,肯定好看。

我说:好啊好啊,我要看好看的书。


大约一刻钟后,父亲递给我抱来了一摞书。我拿起来一看:《三国演义》《阅微草堂笔记》《镜花缘》《文心雕龙》《儒林外史》……全是古文原版,那年我小学一年级,简体字的报纸看着都还费劲。

父亲大约花了一段时间才算接受他的儿子没法无障碍地直接阅读古文这个残酷的现实,于是决定亲自上阵给我讲这些书,帮我理解那些文字背后的思考,现在想来那应是我小时候最开心的时光,那些光怪陆离的奇闻异事许多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忆犹新,而其中的某些直到今天也依旧影响着我的人生选择。


今天,我想跟大家分享这其中的三个。


一个故事有关春风得意,玩世不恭

这个故事是有关清朝第一大才子纪昀纪晓岚的。文人心中都有个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美梦,即便一时为或天时或地利或人和所限不能展翅翱翔,也一定能以自己独特的、充满文人气息的方式对抗这个世界。有陶渊明采菊东篱,有柳三变奉旨填词,那也有纪昀在和珅家凉亭上的「皮这一下我真的很开心」。


相传那时纪晓岚刚靠着一副猜谜对联赢得了乾隆皇帝的青睐,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当朝权贵和珅有意拉拢,正巧家中的凉亭新近落成,便请纪晓岚来给提个牌匾。和珅位高权重,纪晓岚不敢不从,可和珅其人风评极差,纪晓岚又不愿相从,权衡之下大才子挥毫泼墨在纸上写下了大大的「竹苞」二字。


这两字出自《诗经·小雅·斯干》中「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句,人们常以「竹苞松茂」颂扬华屋落成,家族兴旺。和珅得了这两字非常开心,很快便制成了匾额挂在凉亭上。


几天后乾隆来看和珅新建成的凉亭,看见上面大大的「竹苞」牌匾,愣了几秒后哈哈大笑。和珅一脸迷茫,问皇上您笑什么?

乾隆说这是人家骂你呢,竹苞竹苞,拆开不就是个个草包么?


和珅听完大怒,愤而拆了牌匾,可又是自己挂上去的,不好直接去找人家麻烦,只能暂且作罢。


这故事的真假早已无从考证,甚至细想起来更可能是纯粹的绯闻野史。更何况纪晓岚晚年写自己的一生「浮沉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本是个看得很明白的世故佬儿,断做不出如此不智之举。


可这个故事依旧成为了我小时最喜欢的故事之一,隔三差五我就喜欢在小伙伴的家里写「竹苞」,碰到不知道这个梗的,能让我偷偷乐上好几天。只是这年头家里没人挂匾了,竹苞最多也就写在那些呆头鹅的作业本上,如今想必早已被雨打风吹去了吧。这样玩世不恭的生活即便今天我也向往着,毕竟谁不想畅游天地,想皮就皮呢?


一个故事有关凡尘为人,委曲求全


这个故事严格意义上来说是父亲和我的一段探讨,那时父亲不知为何想开了,放下身段给我买了三国演义的连环画本,我对抗着内心巨大的排斥感终于看完了刘备死后的章节。至今我仍记得那最后两本的标题「六出祁山」「三国归晋」,每一本都看得我唏嘘不已。


而与之相对,「诸葛下山」「赤壁大战」这两本我翻得几乎连封皮都要掉了。那时我最喜欢的便是和外婆在家里演隆中对。老人家演刘备在外面高声问:「卧龙先生可醒了?」我躺在竹席上沉声念:「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于是有天父亲问我:你觉得三国里最厉害的谋士是谁?

我说:当然是诸葛亮了。


父亲说:那为何三国最后归了司马家?

我茫然:可……明明诸葛亮每一仗都打赢了呀。


父亲说:

恰恰因为诸葛亮每一仗都赢了,所以他最后输了。就像关羽平生两军阵前从无败绩,所以最终败走麦城丢了性命。吕布无人能挡,所以白门楼谁也没能救得了他。


相反司马懿年少时自断过双腿避世,后被困过葫芦谷,谜过八阵图,甚至还因中了空城计被天下耻笑。但他永远低得下头,忍得住苦。既然诸葛孔明智谋盖世无双算无遗策,那就坚壁清野,闭门不出,打仗会输,那就不打。他从来不在意什么天下第一谋臣,可最终却是他收了天下。


听到这,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父亲接着说:其实我眼中还有个谋臣可能更厉害。

我赶忙问:是谁是谁。

父亲说:贾诩。


我一愣:这是谁?我怎么好像不太记得有这么个人。

父亲笑得令人有些捉摸不透:你不知道,那就对了。


那年吴秀波的大司马还没上映,我们也只会「老贼老贼」地说这个明面上魏国的第一谋臣。可我却在那一段对话里记住了低头,初识了隐忍,还记住了那个后来也同样对我有巨大影响的名字:贾诩。

一个有关纷繁乱世,得守初心


初中有段时间我的古文很差,可能因为看得太多太杂,考试反而一塌糊涂。于是父亲拿了本《道德经》,一个个晚上一篇篇地给我讲,跟我说只要看懂这本书,那些考试的文言文全部都不在话下。


而彼时我实在有些顽劣,总也提不起兴趣,他知道我喜欢看金庸的小说,便对于我说:今天不然我们来讲《九阴真经》吧!


等我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发现他手里拿着的还是《道德经》,拔腿就要走。老爸也不着急,不疾不徐地念了这么一段: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


《九阴真经》里说的是: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其意博,其理奥,其趣深,天地之象分,阴阳之候列,变化之由表,死生之兆彰……


我隐隐觉得这两者有着些似有若无的关联,而明显父亲念的更有深意,脚步也就停了下来。

父亲接着说:

你看其实这都是在探寻天的「道」。所谓「天的道」是什么样子呢?就像张开的弓,这弓啊太高了,就要放低一点,太低了就要高一点,多了的就要给出去一点,不够的就补一点。所以天的道是把多出来的给那些补足的,可人却不一样,人经常会反过来,本来就缺的反而越发要拿出来去给那些富余的。


你长大了便会发现:很多时候确实穷的越穷,富的越富,善的被欺,恶的作福。你也许会困惑,会迷茫,甚至会对这个世界失望。


可你也要相信,天之道尚在。穷人家有,可也有天道酬勤,为富不仁,便难逃富不过三;善的被欺,可终归善有善报,恶的作福,也自还有天网恢恢。


我若有所思地问:所以我们应该如何呢?


父亲笑了:

你接着看呀。所以那些能够把自己多的分享给天下的人,便是有道的人。所以圣人做了好事也不自持,成功了也不自居,不刻意表现自己。他们跟着自己所信奉的道走,便也不会迷失在这样那样的困惑之中,便也不会嫉妒,不生贪念,守得安静,也才得以持久地被称为圣人。

我看着父亲:老爸你真厉害。

父亲摸了摸头:还可以吧,好好学吧你小子,我们来看下一篇。

我说:那你这样沾沾自喜的,算不算「为而恃,成而处,欲见贤」啊?

父亲一愣,反手敲了一下我的脑门:小混蛋……


我想那是我第一次有了现在所谓初心的概念,只是那时我把它叫做道,一种我愿一生去寻觅而追寻的东西。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我至今都记得我第一次被人唤做「先生」时父亲的表情。那表情非常精彩,有点欣喜,有点不甘,却又不想把这些欣喜和不甘都表露出来,于是脸上的五官便以非常特殊的方式组合在了一起,让人难以判断这表情到底想表达怎样的意思。


母亲悄悄告诉我,你爸都没怎么被人叫过「黄先生」,你这称呼可太让他嫉妒啦。


我不禁哑然失笑,若单论才学,我离父亲尚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而我也应该算他教育时间最长的弟子。即便时至今日,往昔饭后散步与父亲闲说古书的日子也依旧让我记忆犹新。


可随着世界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随着人们越来越单纯地强调向前看,真正能读懂古文、甚至理解其中真意的越来越少。诚然过往的经典中有许多内容对现在的世界已并不适用,可同样也还有许多精华的内容即便对当今的我们依旧能有很好的指导作用,并且这其中留下的,尽是充分经历过时间冲刷的智慧,其实远比如今许多快餐式的知识要值得推敲得多。

但同样这中间也有许多问题,一来现在能读古文的人已越来越少,理解其中内容变得尤其困难;二来古文中道理应用的大环境与如今也有许多不同,如果无人讲解难免不解其中真意。


于是前些日子回家,父亲便和我商量,正逢着他退休,时间有些富裕,是不是可以结合着如今当下大家最关系的问题,带着大家到那些被时间认证过的古籍经典中去找找答案。父亲选段、成篇,我主讲,想来是件极好又极有意义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