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诗抄34:王绩《赠程处士》,惊世骇了俗

出自全唐诗卷37第15

【背景大略】

王绩,即便放置于整个唐朝诗人全体所作成的文艺空间来考察,都仍属于病态函数般的怪异存在。在《初唐诗》一书中,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将王绩形容为“古怪的醉汉、倔强的隐士、自足的农夫”。这长长的标签串实则还应加上,道家思想的拥趸,儒家秩序的不屑者。

并不是只会散布诸如“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之类的醉酒狂言,《古意》组诗就曾明晰地展示出诗人冷峻思索的一面。他的诞纵,他的冷僻,来自于深思熟虑的决意,是世界观成体系的表达。而当面对知己,顾忌的程度降得很低,大胆的言论就不免流出了,且看本期王绩这首赠予友人的诗篇。

【不求甚解】

赠程处士

处士多指有才德而隐居不做官的人。这位程处士,是王绩隐居朋友圈的一员。

百年长扰扰,万事悉悠悠

人生世事纷扰烦杂。

百年,人一生的代称,也是王绩偏爱的词汇,比如“不用功名喧一世,直取烟霞送百年”,比如“但使百年相续醉,何愁万里客衣单”。

首联是诗人冷眼阅世的凝练总结,不如意事常八九,人世啊,本来就是这样的吧。

日光随意落,河水任情流

横插过来的一笔,不是情景交融的写法。日光洒落,河水流动,随意任情,如此自然,与烦扰的人间世事构成对比。王绩似乎也在象征性地说:(烦扰的人事)随它去吧。

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

可偏偏就是有人搞事情。这两句在崇奉儒学礼教的“善男信女”看来真是大不敬啊。周公制礼乐,孔子删诗书,本可是标准的圣人伟业:

姬旦(普通话读音有点滑稽),也就是周公旦,西周杰出的政治家。据《礼记》所载,周武王去世,周公旦摄政辅佐年幼的周成王,第六年制礼作乐。周克商,实乃中华文明精神层面之巨变,渐渐少信鬼神,愈发崇拜圣人,成就了礼仪之邦。分封制、宗法制、井田制这些深刻的创制,全都归附周公名下,作了圣人就是好呀,俨然以一己之力造就新世界。

孔子删诗书,对礼制进一步修订完善。据《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孔子追迹三代之礼,编次其事,有道是“书传、礼记自孔氏”。流传下来的古诗本有三千余首,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者”,删定成《诗经》三百篇。

圣人作为,试图使人间世事变得有序。可在王绩,这位带有“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气质的闲散人士看来,却全成了自找麻烦的折腾,一“囚”一“缚”,净是冷眼与嘲笑。(往深了阐发,可联系到独立精神的抑制、自然天性的扼杀)

不多作评论,除却焚书坑儒二世而亡的暴秦,历朝历代,无不深谙儒学礼教的能量和功用。儒家思想发育成意识形态之巨无霸,甚至一度“让别人无路可走”,世界被设计成了一种样子。类似“多数人的暴政”,总对立着一小撮不合时宜的少数派。可毕竟是唐朝,容得下这小小的王绩,容得下这略显不谐的声音。

公道而论,周公孔子本无过,应当留心那些成心制造圣人的人。

不如高枕枕,时取醉消愁

一作“高枕上”,这样更合语义,可主流版本都偏好取“高枕枕”,第一个枕作动词、第二个枕作名词,高高地枕在枕头上,怪异的组合,与本诗的气质更搭。

“醉”,成了王绩反抗世俗的形式:“昨夜瓶始尽,今朝瓮即开”、“置酒烧枯叶,披书坐落花”、“比日寻常醉,经年独未醒”。。。倒也难得自适。

清代诗论《唐诗快》评价此诗第三联,“不足惊才士也,然已足惊小儒矣”。多少年炮声曾隆隆,异种文明来势汹汹,古老的帝国被揍得死去活来,旧有的秩序颤栗啜泣又崩坏,不知道在那段屈辱的岁月里,这惊世骇俗的两句有否被念叨起过?

【今日金句】

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王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