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霏雨散的日子(5)

书中的贾宝玉究竟长成什么样,没人看见,但是杨冬梅和史建彬的儿子史宝玉倒像是电视剧上的贾宝玉儿时的模样,正应了史建彬的意思,小小年纪,鹤立鸡群。两三岁时白白净净,弯弯的眉毛大大的黑眼球,头发自由卷,睫毛也是卷翘的,红红的嘴唇像个小姑娘。即便不知是男孩女孩,领着走到街上,还是会引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们朴实爱慕的目光。宝玉看见大街上那么多人穿着皮鞋走来走去,便想跟在后面用脚尖踢别人穿着鞋的脚后跟,看别人跌趔趄,陌生人又不敢下脚,便想起了妈妈杨冬梅也穿着皮鞋整日在家里院里进出,就埋伏好了,杨冬梅整日挨踢,这倒刺激的史建彬见了傻笑,杨冬梅就撇下两个字,酒鬼。一次在史建彬体检的时候,医生通过光片发现史建彬后脑腔体中少了一块脑组织,就问是否动过什么手术,一句话把杨冬梅吓得脸都变了色。史建彬不慌不忙的说,小时候滑冰摔倒过一次,四仰八叉的,起来后头痛,摸摸脑袋一个劲的流鼻涕。杨冬梅就摸着宝玉的脑袋说,你爸爸八成是个植物人了,脑浆都被摔出来了还成天人事不干,上着班糊涂,下了班,喝酒。

史宝玉在杨敬礼家住的久了,听懂了杨敬礼每天和姥姥吵嘴的话题,就像炒一块五花肉,没有新内容,翻来覆去,喋喋不休。杨敬礼每天一睁眼,就要把一天骂人的坏心思准备好,骂人的话倒不必准备,天下之大,看见什么就骂什么,也许是指桑骂槐,也许是骂天骂地,也许是骂锅骂勺。因为自己的脑子既像锅又像勺,叮当乱响如锅碰盆一般,坏心思乱起来如万马奔腾。马上离休了,一觉起来,骂够了单位才能去单位笑脸相迎,准备迎接离休的到来。史宝玉的姥姥尹映嵘不争不辩,为的让杨敬礼能多卸下一些负面情绪,这样在邻里中在单位间就能少丢些人,希望有嘴上止战的那天。等杨敬礼骑车走了,尹映嵘就坐在床边休息,叹气即将到来一天的劳顿。有一次早晨杨敬礼在刷牙时就骂开了,吐出的话就像水管爆开了一样,惹得邻居静悄悄的听。开始是嫌老伴老尹的开水炖晚了,后来就骂到地方税务局负责征收的地方税居然还包括城建税这方面。宝玉三岁正扫着地,痴狂起来,把笤帚一扔,骂了句,杨敬礼,你惹老子什么熊事!杨敬礼愣了一下,把头抬起来,听明白了声音出处,原来这小厮和自己杠上了,便满口牙膏的叫嚣道,你别跑,我一巴掌下去扇死你!宝玉拾起笤帚头一耷拉,说,你用扫帚抡死我吧,反正老子我也跟着你腻歪够了!宝玉一口一个“老子”,杨敬礼便知道当着孩子骂人的坏处。杨敬礼被宝玉这么一怼,心情反而见了晴。因为从这天,起有个人早晨起来和自己搭话了,自己心里反而轻松快活许多,杨敬礼对宝玉骂自己只好知趣的谦让了。杨敬礼在每天一睁眼时心情最差,各种生不如死的紧迫感,仿佛活不够,又活不下去。出门只有见到邻居才能说句客套话,邻居也只敢听不敢惹他,这几年尹映嵘的脸都被丢尽了,抬不起头来,邻居皆是长嘘短叹,仿佛老杨家坏了家风一般。家里自从发生了和宝玉的那次对峙,杨敬礼便把骂人的时间段挪到了没人的时候,比如在入睡前的夜里,心里生起一肚子埋怨,或者一个人悄悄的在办公室的时候,又开始念叨起即将离休以来工作分配的不公。

杨冬栀是老杨家的愁,本来在工厂干的好好的,三拐两拐说认识了一个男青年。尹映嵘刨根问底,原来还是插队时候认识的,现在那小子已经成了万元户。杨敬礼是打死了也不愿意再找农村人,尤其是万元户,觉得都是偷奸耍滑的人走上了资本主义的路子。尹映嵘对杨敬礼说,说你什么好,当年你死乞白赖要扎根农村,现在又嫌弃,不说全国,就说咱们鲁南县城,连银行的职工上咱们家拜年都说“恭喜发财”,上面都让把思想放开朝甜日子奔了,你还管的着黑猫白猫?杨敬礼说,冬栀和那小子结婚可以,但一定要断绝骨肉关系。

后来冬栀便成了和这家鲜有联系的有血缘的人,就像台湾和祖国大陆一样。每逢过年,冬栀都一个人在鞭炮声里哭。丈夫和家里人一直干养殖,冬栀也跟着干,历练了不少,几年下来试了几种生意,有赚有赔,赚来的钱存着,为了将来。多年的商界历练,让冬栀这个人和老杨家的人秉性越偏越远。冬栀时常把钱拿出一些交给冬梅,投资在宝玉身上。

由于长期吸烟,杨敬礼心脏出了问题,在医院里安心疗养。回家看到冬梅领过来一个男孩,满屋的跑。杨敬礼格外喜欢这个孩子,和冬桦小时候有几分像,聪明伶俐,就追上前去一把揽过来让他叫爷爷,说着还剥糖给孩子吃。冬梅说,爸爸,这是我大姐的儿子。杨敬礼一听眉头一皱,把孩子一下推到冬梅怀里,嚷了句,埋汰我!

杨冬桦从小在班里一直是班长,曾经救过落水同学的命,人缘颇好。有一名同学他从来没提及,就是高中时的房丽琴。杨冬桦上了高中数学不好,每次都是数学老师叫上房丽琴上黑板教他数数。房丽琴是工人家庭,父亲是后来被建委规划为城中村的农民家庭的孩子,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房丽琴父亲弟兄三个,小时候去做木匠的二叔家看二叔干活,时间久了耳濡目染也成了小木匠,并悟出了二胡的做法,识得音律乐理,写字画画吹箫无所不能。国民党来征兵抓壮丁只有自己年龄勉强够,房丽琴的祖母便让父亲装瘸子蒙混过关。房丽琴的母亲叫杜月萍,家里是开油坊的,有一些闲屋置着吃些租金。日本人来的时候焚烧了家里房屋,打碎了一些瓶瓶罐罐,房丽琴的母亲看到有新四军路过,便想跟着一起去寻找新世界,被以酒度日的父亲强留了下来,杜月萍的三叔则把家里的银元细软带着乘坐轮船销声匿迹。在动荡岁月,家里又盖起了小旅馆,没上过学的杜月萍学会了算数记账。大概这一点是真受了母亲遗传,每次数学课上都把杨冬桦羞愧的体无完肤。解放后建了发电厂,房丽琴的父亲房长春和母亲杜月萍都进了工厂,房长春的脑子灵光,是个技工,穿着厚厚的绝缘胶鞋测电压,母亲杜月萍在厂里给汽车修理换轮胎。杜月萍是个有洁癖并且强势的人,一次春节回房长春的老家,怀着房丽琴的杜月萍指挥房长春和两个小叔子干这干那,切肉刷碗给驴喂料,一向被杜月萍压迫的房长春觉得回了父母家也抬不起头来,便和两个兄弟心有灵犀,等到杜月萍挺着肚子走到水缸边时,房长春使了一个颜色,弟弟房长夏和房长秋把杜月萍架起来扔进了水缸,入水前只听见杜月萍哼了一声。从此杜月萍便和姓房的一家不相往来,除了房长春这个终身要被自己奴役当长工的人。房长春不是没主意,问题是今天反抗了,明天一样受压迫喘不过气来。杜月萍一向我行我素,不尊重家里的男人。房丽琴小时候几乎没见过叔叔们家的兄妹,弟弟房丽书长大后回了次老家,见了几个房家的老人,回来高兴地向母亲汇报,杜月萍却拿着把笤帚要把小儿子从家里赶出去。

杨冬桦为什么要选择房丽琴,自己也说不好,杨敬礼的教育不准孩子有任何想法,一切都由自己来安排。可没等着家人介绍,杨冬桦的自由恋爱就顺应了那个时代,比姐姐和后来的弟弟都要大胆一步,是老杨家唯一一个敢于吃螃蟹的人,因为杨敬礼给的观念是螃蟹可以吃人。房丽琴在学校里和杨冬桦并没发生过任何瓜葛,这个出生于工人家庭的孩子甚至看不起干部家庭的杨冬桦,因为杨冬桦总有点怯怯懦懦和说不上的迂腐,只有一门语文好,其他全偏科。况且高中没念完就随了父亲的愿去了副食品加工厂,杨敬礼认为早工作早锻炼才能早结婚生子。房丽琴高中毕业后去了供销社当会计,杨冬桦调到化肥厂后经常因为业务跑供销社,恰好因为工作原因经常接触房丽琴,有了工作上的联系。房丽琴皮肤白皙,一米六几的个子。时间长了,两人的工作关系就撒了一撮孜然,燃烧成恋爱关系。杨冬桦比较大方,给房丽琴送电影票给办公室的七八个人一人一张,怕只给房丽琴送将来结婚得罪了房丽琴的同事们。所以,每次杨冬桦和房丽琴去电影院看《少林寺》《南征北战》《三进山城》,身边总坐着房丽琴的同事和领导。

中秋的时候,杨冬桦要加班,加上毛脚女婿上门本来就胆虚,就让弟弟冬青捎上一包月饼,一桶油,一袋橘子去房丽琴的父母家送礼。弟弟杨冬青敲开了门, 准岳母杜月萍见杨冬桦本人没来,是托别人捎来的,脸上自然不高兴,一句客套话没有,就说了句,把东西放下吧,累不累,不累赶紧回家,别让爹妈惦记,这离城里可不近。杜月萍也没朝屋里让座。杨冬青的双脚只进了老房家院子一半,就被两个老人三言两语给撵了出来。晚上杨冬桦回家后,问弟弟杨冬青,怎么样,他们说什么了,回礼了没有。杨冬青摇了摇头说,我像是走错门了一样,那家人开了门对我没有任何客套和感情,本以为有烟抽有茶喝,可直接让撵了出来,害的我吃了闭门羹。哥,将来会对你这个毛脚女婿怎么样,感觉你要被他们家榨干。杨冬桦听了,心里凉了半截,觉得日后总要吃亏,把自己卖给了一户好人家,会被这家人直营经销出去。

成家这方面的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杨敬礼和尹映嵘去了几趟房丽琴父母家,婚期也就订下来了。杨敬礼并没有为儿子的自由恋爱生气,在亲家面前没有脾气,礼貌随和,杜月萍特别会说房丽琴和杨冬桦将来的好话,让老杨家两位老人对两个孩子充满憧憬。杨敬礼和杜月萍以及房长春其乐融融相处的像一家人,让一向随和谦让的尹映嵘插不进话。房丽琴的父亲是个业余木匠高手,亲手购置了木料,从订婚前就开始干活,打造了一个刷了红漆的配有镜子的大衣柜,一套吃饭的圆桌椅,剩下的木料打了四把小椅子,作为嫁妆放进了杨敬礼家。结婚的喜糖是杨冬梅用工资买的,史宝玉一个人,在大舅结婚前几天就吃的开心不已。结婚当天,新娘房丽琴的车还没有来,杨冬青和帮忙的人都站在杨敬礼家的院子里。杨冬桦想起杨冬青去岳母家后回来一副落魄的样子,想起未来的岳母杜月萍心里就开始焦躁不安,恐惧无助,这房丽琴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便下意识的一颗一颗地剥着作为喜糖的花生酥,不断的放进嘴里嚼,心思变得没了逻辑忐忑不安。史宝玉蹲在地上看着自己妈妈买的花生酥都跳进了大舅的嘴里,最后忍不住说了一句,大舅,我数了数,你这一会,吃掉三十二块喜糖了,你心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