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远大前程》:狄更斯作品的影像化典范

《远大前程》是狄更斯晚年最负盛名的长篇小说之一,同时也是电影改编的重要文本。在众多影像化的电影版本之中,大卫·里恩版毫无疑问是最有影响的版本。作为英国电影史上最重要的导演之一,大卫·里恩为后世熟知的是其在《阿拉伯的劳伦斯》、《桂河大桥》等史诗片类型上的巨大成就。而在大卫·里恩早期创作生涯中,这种反应民族心理、文化特色浓郁的英式电影,占据了大量篇幅。

电影的名字“Great Expectations”即为“宏大的憧憬”,是一种对生命未来、事业发展的宏图壮志,因此“远大前程”是一个最为精确的译名。而长久以来,“孤星血泪”同样是一个流行的译名,这种趣向正是符合影视作品的传播规律的。早在“粤语长片”时期,尚为童星的李小龙与“华南影帝”吴楚帆便主演过改编自《远大前程》的粤语片《孤星血泪》(1955年中联版),因此,“孤星血泪”以一种更通俗的方式呈现了这个故事所蕴含的悲剧性。

01.查尔斯·狄更斯的多重主题

狄更斯作为英国最具影响力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一直致力于反应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现实,在工业化飞速发展的时代,资本家的贪婪、嗜利与丑恶,劳动者的困窘与失落,致使这一文明转型期的道德观念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对劳工阶层的生活困境、精神世界以及对劳资关系的深刻思考,是狄更斯人道主义与人文关怀的立足点。

他的作品幽默生动,对社会万象、不同阶层的形形色色人物描摹鞭辟入里。充满着对社会百态的深刻洞察力与批判性,对诡谲莫测的复杂人性亦有着深刻的呈现与思考。既有着浓郁的现实主义风格,同时亦不失浪漫主义色彩。

《远大前程》即是他的代表作,通过一名纯正少年皮普经历了资本世界的金钱诱惑、与周围的亲友破裂,再度反思、寻找自己的人生方向同时确立了自我价值与树立人生航向的故事,来揭露资本世界的金钱、上流社会利益倾轧的法则对人性的扭曲、摧残与异化,具有深刻的警世性与现实意义。与此同时,大卫·里恩的镜头语言也为这个文本故事增添了影像魅力。

02.皮普:孩童形象寄托对人性爱与善的呼唤

英国作家乔治·吉辛曾评价狄更斯为“一个浪漫的现实主义者”。这种“浪漫主义”于《远大前程》中的最明显体现就在于一种歌颂自然回归自然的情怀以及对人的纯真天性的呼唤。影片《远大前程》的前部分,主人公皮普尚且处于孩童阶段。他的身上没有资本世界的恶习侵染、没有金钱利益吞噬灵魂后的丑陋与阴暗,他总是奔走于清新瑰丽的丛林、海岸所代表的自然世界,他孩童式的纯净、天真,正是一种人类返璞归真的天性写照,寄托着一种对爱与善的呼喊。

儿童时期的皮普,除了具有儿童的天性与理想化的美好品质,他几乎具备了一切劳动者的优秀性格特质。对待爱情矢志不渝,既有着炽热强烈的诚挚之心、同时又不惜一切地坚持与付出;对待生活的清贫、人生的苦难,有着坚强的意志与乐观的心态;尤为重要的是,他内心的敏感与善良,与其说是同情,倒更像是是一种悲悯与仁慈,一种建立在体恤他人的悲与喜、感知他人的苦与乐上的情感共鸣。也正因如此,他不惧危险、不畏艰难,对穷困饥饿之人施以帮助,对待生活中的形形色色之人都待以包容与理解。

03.成长过程中的扭曲与自省

皮普作为影片中的绝对主人公、贯穿叙事结构、故事情节的核心人物,他的成长轨迹、心路历程是对影片主题的集中体现。而皮普性格的典型性、蜕变成长过程中的复杂性,也是影片的社会批判性与反思性的关键。

如果说儿童时代皮普的善良质朴来自于一种家庭环境熏陶与劳动中养成的淳朴秉性,那么成长过程中最大的变化来自于人的社会属性迫使皮普自我改变、并适应融入到社会环境之中。

皮普的品质发生改变的最主要原因,是贵族小姐哈薇森与其养女的门第观念与上流社会的对他的歧视与偏见。受过良好教养、姿态优雅的埃斯特拉嫌弃他的粗鄙与卑微的出身,对他的热情与爱慕嗤之以鼻、抱有轻蔑与不屑的态度。因此,在爱情的驱使下,皮普开始萌生了对上流社会的希冀、对荣誉名利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渴望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与良好教养以实现自己的爱情。

因此,当律师贾格斯告知皮普一笔来自未知者的遗产之时,皮普的虚荣与妄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与恣意滋生。他极度膨胀变得吝啬、贪婪、自负、冷酷,利己主义思想在他的心中占据了上风,他开始回避躲闪自己的过去,将铁匠姐夫与过去的亲友视作一种累赘。

如果说社会地位的改变带来的生存方式、生活阶层的变化而产生无法消弭的心理距离,正是英国资本社会残酷的真实性,那么致使他由一个堕落的傲慢绅士开始道德自省回归良善的,正是这种梦想的幻灭。当他发现自己的资助人正是童年时自己施以食物救助的麦格维奇,他开始重新从道德层面反省这种行为。而麦格维奇作为身处社会底层的边缘人,看似是危险的、富于毁灭性的,但却比起被仇恨占据思想的贵族小姐、自私贪婪的精英律师拥有更多的良善与信义,更具有人性的善的光芒。

因此,当皮普从金钱、地位所导向的“上流社会”梦想幻灭之后,他开始忏悔自己对亲友的傲慢与冷漠。他冒着危险去解救他的资助人,并勇敢地向恋人埃斯特拉吐诉心声,戳穿哈薇森对她的精神麻痹。皮普经历了纯真无暇的孩童、自私势利的绅士并通过反省走向成熟与自强,这种迷失与自我追寻,正是人性真实弱点的写照,于金钱利禄、道德亲情间的挣扎,终究使他更加清醒与豁达:诚挚的爱与珍贵的亲情友情、正义的良善才是“远大前程”的立足之本。

04.大卫·里恩空间造型的象征意义

强化空间造型的象征意义,是导演大卫·里恩在影片的视听语言上最为突出的表现手法。影片中的最常见的空间有三个:象征着家乡与故土的乡村——肯特郡东南部沿海的沼泽地、象征着大城市与上流社会的伦敦、镇上哈薇森小姐的萨提斯庄园。

前者是影片中最浓墨重彩的意象。幼时的皮普时常孤身徜徉在河岸小道旁,在水草茂密、水汽浸染的泥泞地区,一种危险与神秘之感油然而生;这种幽深与凄厉,正是他无依无靠、充满坎坷浮萍般的飘零人生的写照;那种杳无人烟的荒凉与幽僻、冷风呼啸的萧瑟与凄凉,象征着皮普童年的凄凉与无助。而正是这种冷峻、艰苦的生活孕育着以姐夫铁匠乔为代表的劳工阶层的正直与友善。

伦敦都市区的错落有致展现出了不同于乡村繁华精致,而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正滋生着人性堕落与道德沦丧,当皮普离开家乡的沼泽地、试图通过改造自我来融入到城市而改变命运实现理想,欲望与虚荣便逐渐吞噬了他的淳朴善良的天性,这种无所适从的悲剧感便在一种身份的夹缝中无法消弭。

05.神秘、魔幻色彩中的隐喻

在展示哈薇森小姐与她的萨提斯庄园时,影片运用了大量表现主义手法。萨提斯庄园那种超现实般的神秘诡谲、幽暗恐怖的氛围魔幻具有十足的魔幻色彩。大量的阴影运用、明暗光线对比,更具有十足的压抑感,与希区柯克在《蝴蝶梦》中利用哥特式建筑营造一种鬼城般的精神牢笼,有异曲同工之妙。

影片的结尾,埃斯特拉万念俱灰、欲将于萨提斯庄园中自生自灭。此时,皮普的出现,不仅仅给她带来的是美好生活的憧憬与爱情的力量,更是给她病态、扭曲的内心世界带来了一种无可比拟的精神力量——在维多利亚时代那难以逾越的阶级鸿沟、尔虞我诈的利益倾轧之下,纵然前方充满了挫折与严酷,但坚守自己的纯真与美好品质,打破陈规陋习的枷锁与桎梏,终究可以获得内心的释然与坦荡、纯粹的幸福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