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与他的辫子:王国维无法割舍的文化情结

说起国学大师这个名头,王国维当仁不让。晚清以来,王国维在学术界是一座高不可逾的山峰,卓越的学术成就使得民国一众才子相形见绌。除学术成就之外,他的精神境界也是令人难以揣摩。在他的著作《人间词话》当中,王国维阐述了凡人的三种生活境界:从“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迷惘,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不懈,最后,回顾一生,发现“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喜和释然。



但是,当世人谈起王国维时,感叹他的成就之余,往往少不了一声叹息,惋惜之余夹杂着些许无法理解。开阔的精神境界却没有使他从晚清“遗老”的身份中摆脱,在清亡之后,“苟延残喘”了十六年之久的王国维,拖着他的长辩,跳进了颐和园的昆明湖中,与这浑浊的世界做了诀别。

我们不妨做一个到述,从大师之死,尝试走入大师的世界当中,体会其难以看穿的内心。

时间是1927年6月2日上午,距今已有将近一百年了。王国维准时来到了清华国学院,这一天北京久雨得晴,阳光分外灿烂,照在帝都的红墙碧瓦之上,显得格外耀眼。王国维在阳光下来到国学院的工字厅,一切都显得如此美好,就在昨天,国学院的三十六名毕业生就在此举行了毕业典礼,众学生和王国维一一作别。尽管这位老师沉默寡言,性情也有些怪异,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学界泰斗,国学大师,怀着非常仰慕的心情聆听教诲。



典礼结束之后,王国维和同在国学院工作的陈寅恪一同散步回家,顺路还到陈家拜访。不久有三位学生到王国维家中拜访,王起身回家,与学生常谈了一个小时。送走这三位之后,晚上,另一位学生谢国桢(后来著名的历史学家)又登门拜访,交谈时局,王国维神色很黯然地说了一句:“闻冯玉祥将入京,北京日内有大变。”与谢的对话到很晚,之后王国维又为邀请他题写扇面的学生们纷纷写了扇面,一切都正常不过。

2日早上,起床后,还是如同往常一样,王国维夫人细心给他梳好辫子,吃完早餐之后就去清华。阳光下,王国维与学生和同事们打招呼,处理完日常公务,还和教务处商量了下学期的招生工作。之后,他向在研究院工作的侯厚培(民国时有名的经济史学家)要借两块银元,侯没有零钱,给了他一张五元的纸币。因为王国维有一个习惯,身上从不带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所以侯厚培也没有问他做什么。



拿到钱之后的王国维,径直走出了清华门,招呼了一个人力车,上午十点多到了颐和园,购票进到园内。在园内他独自走着,来到了佛香阁排云殿下的昆明湖。走过长廊,在一个叫鱼藻轩的小亭内沉思了半个多小时,然后点燃一根烟,抽完之后,走上鱼藻轩的台阶,猛然一跃,平静的湖水顿时起了巨大的涟漪。

正好此时不远处有一名清洁工,听到水声,发现有人落水,急忙跳入水中,将王国维救上岸。虽然前后仅仅两分钟的时间,连背后的衣服都没有完全被水打湿,但王国维意志坚决,跳水时将头朝下,口鼻中塞满了淤泥,一代大师,就此离世。



后来从王国维的衣服中,找的一份简短的遗书: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槁葬于清华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也。

五月初二日,父字。

短短百余字,就辞别了当世,留下后人久久争议。

王国维生前的模样,保留着诸多前清遗老的形象:面色青黄,长袍马褂,整个人显得十分瘦小,脑后留着一条长长的辫子。胡适后来回忆王国维说:“他人很丑,小辫子,样子真难看,但光读他的诗和词,以为他是个风流才子呢!”



在那时,胡适和王国维代表了两种文化,西装革履的胡适要掀起文学革命,他正是代表传统的王国维的敌人。在新的时代,人人趋新,但是王国维却始终保留着他那格格不入的辫子呢?

王国维一生是孤独的一生,却也有幸运之处。从精神到学术,同时代还有另外一人与他有相似的精神品质——陈寅恪。有人说王国维与陈寅恪生活在同一时代,就像彗星与彗星相遇,而这难得的际遇是中国传统文化最后的绽放。

陈寅恪没有辫子,早早赴欧留学,半生时间都在阅读西洋文化,早餐也是牛奶面包,但他却是最后王国维遗嘱所托,去整理他所留下书籍,而这些王国维视之如生命。其实在陈寅恪的骨子里,认定的同样也是传统文化精神。陈寅恪的先祖是拥有很传统的背景,武王克商后,以元女太姬配之的陈胡公是他们供奉的先祖,其祖父陈宝箴更是前清巡抚,陈寅恪从出生就生活在一个以国学为精神供养的家庭,这是他誓死捍卫的,是他所认定的民族正统。



其实对于王国维、陈寅恪来说,清王朝的灭亡对于他们而言,真正的打击则是文化层面。中国的传统在这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爱之愈深,则失去时越痛苦,传统文化的失落,使王陈二人共有一种“文化遗民”情节。

陈寅恪对于这种情节看的很清楚,他在悼念王国维离世时说:“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

王国维面临此种变局,再也走不下去了,痛苦太深,最后带着自己的辫子,投湖自沉。

撰稿/素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