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0 医院故事|面对“中国式尽孝”一声叹息

轮回

01

阿梅是个非常可爱的耄耋老太。因为糖尿病性视网膜病变瞎了双眼,也因为糖尿病肾病接受长期的血液透析治疗。

糖尿病肾病是糖尿病引起的肾脏病变,先是肾小球高滤过,肾脏体积增大;再是肾小球基底膜逐渐增厚,系膜基质逐步增宽,小动脉壁出现玻璃样变;接着部分肾小球硬化,灶状肾小管萎缩及间质纤维化;直至肾衰竭。

每每血液透析,她都爱跟我聊天。

“医生啊,你听我跟你说,我孙子生了个大胖小子,从出生起就专门找了个阿姨带他,现在都八个月了,穿着个尿不湿到处爬。”

“我跟你说,我们家那个阿姨不行,到现在都还不来接我下机。肯定是想偷懒,晚上不给她吃饭了。”

“医生,快点帮我给我们家老陈打个电话,跟他说一下我开始透析了。”

……

有时她透析睡不住了就会嘤嘤地哭,泪水濡湿整个枕头。

“医生,我命苦啊,眼瞎了7年了,什么都看不见,你行行好,早点给我下机。我刚刚听见机器都叫了,时间已经到了,你怎么还不给我拆掉?”

阿梅就是个老小孩,有时候喂她两颗糖吃,或者跟她说着好话哄哄还有10分钟,再坚持一下,坚持到底能奖励一个大拇指。她就能喜笑颜开,被连哄带骗着坚持到透析结束。结束后她能闭着眼跟我呵呵呵的笑着:“医生,我明天休息了,可以在家里睡一整天的觉了。可惜你们不能休息,天天上班。”

一周三天的血透日在阿梅看来就是出来“上班”,在家的日子就是休息日,可以睡一整天的觉。

02

老陈是阿梅的丈夫,阿梅叫老陈“老头子”,阿梅透析的这些年,都是老陈风里来雨里去,搀扶着眼盲的阿梅挤公车,过马路。

阿梅对老陈甚是依赖。以至于每每透析期间发点心,她都留一个包子一个鸡蛋打包好,说:“我要留给老头子吃,老头子爱吃包子。”

前年开始,老陈的视力开始下降。但是他仍做着阿梅的眼睛。要提早三个小时出门,拄着拐杖牵着阿梅来透析。去年年底,老陈牵着阿梅来透析的路上,直接摔在了车来车往的车流中。儿子赶到医院的时候,眼科医生正给老陈做完检查,他告诉阿梅和阿梅儿子,老陈的视力只有0.1,除了站在面前的人,什么都看不见了。

从那以后,阿梅家多了个人高马大的阿姨。她主要负责两位老人基本的生活起居,底薪是3000元。每到透析日,变成了阿姨带着阿梅和老陈打车来医院,车费由阿梅儿子报销。阿梅说:“老陈不来我不放心。”老陈说:“我不去我不放心。”阿梅在透析间里头做透析,老陈在透析间外等候区等待,在点心时间摸进透析间陪阿梅说说话。

这样过了半年,老陈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和阿梅一样,成了彻彻底底的盲人。阿姨抱怨着带两个盲人出门风险太大,要求加工资。阿梅和老陈一算计,那老陈就不来陪了吧,在家里等着阿梅回家。

他们不知道的是,阿姨电话跟阿梅儿子抱怨辛苦,屡屡要求加工资。最后加到了150块一天。每每阿姨带着阿梅来透析,上机后阿梅总会要我们给老陈打给电话报告。

有时病友们会跟她打趣:“全世界谁最好?”

“老头子。”

“那老头子今天怎么没陪来?”

“他在家等我回去吃晚饭呢!”

“怎么从没见到你儿子你孙子?”

“我儿子做大生意,经常飞外国的,很忙的。我孙子在北京当总经理,那是很大的官,也很忙的。”

“你家阿姨说你昨天又大小便拉裤子上了,是不是真的啊?”

阿梅呵呵呵尴尬地笑着。年纪过了83后,阿梅就很难自己控制大小便,往往会拉在裤子上。

“我穿尿不湿的,不会拉裤子上的。”她事后悄悄跟我说。

“恩,我知道阿姨乱说的。”我配合着她,看她的嘴弯成好看的弧度。

03

惯例的周五,阿梅透析的日子。

我早已开始期待,阿梅被扶着走进来或被推着轮椅进来,热情的跟每一处她能听到声音的地方打招呼。

距离透析时间已经超过半小时,阿梅没有出现在她的床位上。

又过了10分钟,我听到透析间外头的对话。

“我是阿梅的儿子。我妈昨天摔了一跤。”

首诊医生基本查体后,安排阿梅去了急诊,做一系列的检查。

约莫30分钟后,科室接到急诊骨科电话,骨科医生告知:阿梅右腿股骨颈骨折,左腿股骨骨折。伤的比较重。但家人坚决反对住院,要求保守治疗。简单包扎处理后送回血透,继续进行血液透析治疗。

接到阿梅,是在15点15分,这离正常透析时间已经晚了1个小时45分。

我问阿梅:“疼吗?”阿梅强忍着,笑着对我说:“还好,不是很疼。”我看她右侧大腿外旋畸形拧的跟半截麻花似的,比她以往的大腿粗了一半,厚厚的白色纱布包扎着,渗出浓重的药味来。再仔细一看,右侧大粗隆已经在髂-坐骨结节连线之上。

股骨颈骨折出现在高龄老人中,骨折不愈合和股骨头缺血坏死的发生率非常高,对于像阿梅这样的“保守治疗”的高龄老人,那几乎就是100%。

阿梅的左腿股骨骨折,没有外旋畸形,却也是肿胀着厉害。我给她的腿上盖上了薄薄的被套,生怕太过厚重的被子会压着她疼。

阿梅一改往常的侃侃而谈,今日安静的一句话也没有。

我试图跟她说说话,却发现说什么都似乎不合时宜。

我问他儿子“以后准备怎么办呢?这样两只腿断着,老人家痛苦的。”

“年纪太大了,挨不起手术的。骨科医生也提供了复位内固定及人工假体置换术两种方案。我思来想去,让年纪这么大的老妈再去挨一刀,心疼。”

“断着两条腿不能动弹,受压部位皮肤很容易出现问题,而且,肺部感染、泌尿系感染这些都会找上门来。”我跟阿梅儿子说些许不久后就会出现的问题。

“过一天算一天吧。”阿梅儿子无力的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阿梅儿子,却和他处着一样的无力感。

04

眼看着自己的病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疼痛,却什么都做不了。手术风险太大,就算挨的过去,让老人家来这一刀,于心不忍。

我能理解阿梅儿子的选择。不手术,保守治疗,我几乎能看见阿梅的结局。尾骶部会发红,溃疡,破溃,化脓,甚至腐烂到骨髓,疼痛难忍。肺部感染和泌尿系感染会接踵而来,来势汹汹。尿毒症病人要严格控制饮水及饮食,老年人身体自愈能力相对较低。

阿梅的骨头,基本没有自愈的可能,必须得日夜忍受锥心之痛。连穿尿不湿都会沦为一种凌迟。

我不知如何跟阿梅开口,也不知再如何逗她开心。剥两颗她最爱的阿尔卑斯糖放进她嘴里,也许是我唯一能做的。

17:00,阿梅血糖血压下降,用药处理后血压血糖回升。

17:45,阿梅血压再次下降,继续用药后减超滤减血流速度,无效,予回血下机。

整个透析过程中,阿梅一句话都没有说。

只有我问了她三次“还好吗?还痛吗?”

她的回答:“还好,不是很痛。”

我问阿梅的阿姨:“为什么会摔得那么厉害?”

她说:“我在收拾她的床,老陈帮着她一起穿尿不湿,没站稳,就摔了。”

我强忍着怒火问她:“怎么能让两个眼睛都看不见的老人自己站着穿尿不湿?”

阿姨嘴里嘟囔着一句:“一天才150块钱,我做的已经很多了。别人家都200多300了。一家子小气鬼。”

阿梅下机的时候,阿姨拽着她的左腿右腿试图让她自己坐到轮椅上,阿梅疼的叫出了声,眼角渗出泪水。我无法责怪一个只为钱工作的阿姨,只得在旁边一起帮忙扶着,指导着阿姨慢慢的把阿梅移到轮椅上。疼痛不可避免,只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把它减到最低。

05

看阿梅远去的身影。无力感再次袭来,我不知道下次见到她会是什么情形。见过太多有儿有女的孤寡老人,只有一个阿姨相伴在侧。

孩子忙,大都是真忙,忙着在人生巅峰创造财富实现自我,他们不想也不能被在这个社会所淘汰,只能去奋斗,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老人们生活不能自理时,有物质基础的孩子往往会请一个价格不菲的阿姨,这是一个基本能两全的尽孝方式。而没有物质基础的,就是放任,随着他自生自灭了的。

想着阿梅说她的曾孙的“从出生起就专门找了个阿姨带他,现在都八个月了,穿着个尿不湿到处爬。”中国式的养育和尽孝,不禁让人心生悲凉。

而这种悲凉,没有来路没有去路,从新生的希望到孤独老去的绝望,如同 一个个生生不息的轮回。( 孙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