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1 我的三爷(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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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身的三爷是我爷爷的亲弟弟。幼年时的我时常纳闷,那么浓眉大眼、慈爱善良又温和手巧的三爷为什么没娶上媳妇呢?又以小孩子的心思庆幸,幸亏三爷一个人,我和俩妹妹才有了被三爷宠爱着的那么快乐的童年。

小时候家里穷,没像样的房子住。我们一家人和瘫痪在床的曾祖母住对面屋,三爷精心侍奉曾祖母。曾祖母在我5岁时去世,对她多多少少还有一些记忆。小小的我喜欢这个卷旱烟抽还整天咳嗽的80多岁的老太太,因为她常给我吃她用来镇咳的糖果。但是后来因为爸爸的一段话我却很憎恨她,憎恨她毁了我三爷的幸福。

爸说三爷是有过妻子的。三爷年轻时人长的帅气,脾气温和,谦恭能干,尤其以孝顺出名。爸爸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很阴郁,仿佛也在怀念他的这个叔叔。我的那个过门不到一年的三奶奶和她的刁蛮婆婆水火不容,最终,严厉的婆婆命令儿子离婚,懦弱的三爷送走了三奶奶。被曾祖母赶出家门的三奶奶火速另嫁,这带给三爷的心里多大的痛苦不得而知。

出身大户人家的曾祖母裹着小脚,烟袋锅子不离手,爱玩纸牌,一辈子收了至少10个干女儿。我问爸爸,那10个老姑奶奶就没一个合适给三爷爷做老婆?爸说三爷铁了心不再娶。报名上战场支前,表现勇敢,回来后少言寡语,死心塌地的干活儿,当过生产队的队长,庄稼活儿样样精通,回到家会做饭,里里外外一把手。那时候,我的爷爷已经娶妻生子,二爷和四爷都在部队打仗,唯一的姑奶奶婚后随丈夫到了长春。曾祖母身边只剩下这个她最对不起的儿子,难道对这个儿子,家长制作风严重的曾祖母就真的没有一丝愧疚么?如此隐忍孝顺的三爷,却从没在人前流露过抱怨。

父母不在家时,把我们三个小孩子放心地交给三爷看管。傍晚,盼娘回家的心分外焦急。一个说想妈妈开始啜泣,剩下俩也跟着起哄哇哇哭。三爷便带着我们走出去几里地,去接爸妈。三个孩子牵着三爷的手,心里格外踏实。

我和两个妹妹的童年,因为有了三爷的宠爱,分外无忧快乐。爸爸在外面盖房子,妈妈去生产队出工挣工分。我们哭了闹了,三爷就领着大的,背着小的,去村头玩耍,逮个蚂蚱,捉个蛐蛐,甚至能为我们捕到最高树枝上的那种极机警敏捷的绿翅膀的知了。这可是个不小的工程,铁丝围个圈,缝上洗衣粉袋儿,绑上长长的竹竿,还要爬到树上,要快又要迅速。在小小的我们眼里,三爷真是个无所不能的人。他有时候带我们去地里送水送饭,春天教我们种花,麦秋捡麦穗,天热了,给我们买一分钱一根的冰棍,自己从没有咬过一口,秋天带我们去地里拾棉桃,捡柴火,冬天在院子里堆雪人……

土地承包后,日渐年老的三爷每天下地干活也要带上我们。有一年拔麦子时,他先用麦捆堆成个能遮阴凉的小屋子,我们坐在里面等着三爷一会儿功夫给捡来的小鸟蛋。那时候,麦地里那种不会飞的“无路鸟”特别多,小鸟蛋也随时可见。逮一只小鸟就能玩上半天,困了就在麦捆堆小屋里睡着。秋天,傍晚回家时,给我们带回来类似甘蔗的能咂出甜味的青绿高梁秆或者一把野生的甜甜果。三个孩子围着三爷又抢又夺的,掰他的手,翻他的衣兜,把能吃能玩的都找出来。每当那个时候,三爷就用他惯有的低音轻声呵斥我们:“别抢,别抢,都有,都有……”脸上分明带着笑。

每年过年时三爷都用高粱杆给我们做精致的灯笼。外面糊上白纸,画上小人或者剪出镂空的图形贴上,涂上红色,除夕夜,一人一个提着出去,不停地旋转,蜡烛的光从镂空处透出来,明灭起伏。春天,用才见萌动的柳条拧柳笛,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吹奏出长短不一的低音高音,用扫帚上的竹篾绑风筝的骨架,缝上塑料布,或者糊上纸,带我们去地里放风筝。夏天,下过连阴雨,我总是跟着三爷爷去离村很远的一条干涸的河道,河道两边长着老树 ,那里很多味道鲜美的蘑菇。。。冬天的上午,三爷爷爱在日头底下晒太阳,他找来一些干的粘高粱杆,用小刀划来划去的,一会功夫就做成一个口哨,能吹奏出无比美妙的曲子。欢快的,哀伤的,从那个小小的高粱杆口哨里流泻出来。我也拿起来吹,鼓半天腮帮子,只能吹出来一个调的音。

还记得, 爸爸没受伤前有一个小包工队。每年过完正月就开始四处给人家盖房子,三爷当小工和泥搬砖,他不会骑车,不愿给爸爸添麻烦,总是每天三四点就从家里出发,等爸他们骑车到了工地,他已经把准备工作做好了。所以尽管三爷老了,每个人都是那么尊敬他,回家时轮流用自行车带他回来。每家盖房子,都有个仪式。上檩木时,要放炮,要给施工人员分糖块分点心,叫“打腰尖儿。”因为上椽子上房檩是费力气的活儿,吃点东西可以补充恢复体力。可是我的三爷,已经苍老的三爷,从没有把他分得地那份“腰尖儿”放进过自己嘴里一块儿。每天带回家里,给我们几个孩子分着吃。物质匮乏的年代,。七八岁,十来岁的孩子,那个不贪吃?三爷带回来的小点心和糖块就是我每天眼巴巴期待的美味。

善良的三爷,教会了我什么叫做孝顺、忍让、宽容。写到这里,我早已泪流满面。

三爷已走好多年

农历六月初十,是三爷的祭日,三爷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一家人对他的思念,从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减弱过。

三爷是个孝顺的儿子。曾祖母瘫痪在床很多年,一直是三爷在床前尽孝。因为曾祖母喜欢抽烟,每年春天,三爷都会在院子里种旱烟。培育小苗、移栽、浇水、施肥、除草,掰疯长的烟叶儿分叉,他都很耐心。烟叶一天天浓绿肥厚,有蒲扇大小了,三爷把每两片、每两片的叶子依次割下来,挂在绳子上,精心晾晒干,一把把搓成烟末,装在塑料袋里,曾祖母用烟袋锅子能吧嗒吧嗒抽上一年。每次出门前,三爷都把痰盂冲洗干净放在曾祖母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头顶处凳子上摆着茶缸,倒好了水。

三爷是个勤劳的庄稼把式。在我才刚刚记事时,土地还属于生产队集体耕种。三爷农活样样精通。每天天没亮,他就早早起来,背上自制的粪筐,拿着拾粪专用的耙子出门了。那年月,种地、拉庄稼、串亲戚、赶集上店儿都是套上牛马骡子等牲口,大路和田间小路上牲口粪便随处可见,拾来的牲口粪交到生产队能换取工分。三爷不嫌脏累,一早上能捡回来两筐。吃完早饭后照样和其他人一样下地出工。收工时,还要去沟渠边、田埂上割草,喂他养着的十几只兔子。曾祖母去世后,三爷清闲多了。他身体硬朗,利用早晚就把自己的责任田管理的井井有条。上午给这个侄子锄完地里的草下午就去给那个侄子家间苗,帮完这个帮那个,让他歇着都歇不住。我姑家不在本村,那年秋天,三爷走几里地,去给二姑家扬场,赶上那天有风,几个钟头就把几千斤高梁扬干净了,留饭也不吃,背着手,带着一身的汗回了家,还说这点活儿不算啥。

三爷是一位温和慈爱的老人。我们家孩子多,父母整日去地里干活儿,无暇个个顾及到。照看几个小孩子就成了已经年老的三爷的工作。三爷收藏的小物件,都是我们的玩具。春天,他喜欢去街上抖空竹,空竹旋转起来的时候,我眼巴巴看着,听着,那种嗡嗡的声音真好听。于是趁着三爷不注意时,拿出他的空竹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玩儿转车轮的游戏,空竹的缝隙里常常灌了满满的土。三爷假装发怒,批评的声调并不高,我就高喊着:“我才不怕你呢,你老了,追不上我”之类的话,照样去翻他箱子里的东西,摆的大板柜上都是;冬天,下雪的时候不能出去玩,他就把干透的高粱杆切割成两寸多长的小段,只需要一把小刀,就能把高粱杆做成吹出美妙乐声的号子。我抢一个你抢一个,呜呜声滴滴声哇啦哇啦声,各种怪音从我们鼓起的腮帮子里跑出来,三爷就笑着,拿起我手里的高粱杆号子,示范给我们听。我好奇的眼睛瞪得老大,三爷真是个无所不能的人啊。还记得小时候的我把他做饭用的风匣拉坏,看着从灶坑里呛出来的烟熏得三爷睁不开眼睛我哈哈的笑,还记得把他下炕穿的鞋藏在小兔窝里看着他着急就是不告诉他,看着他举起的巴掌叫嚣:“你打你打,三爷你敢打我,我就天天上房堵你的烟筒”;还记得让三爷背着我去赶集,一步也不愿意走;还记得从麦秸垛里捡回一个鸡蛋,让三爷马上点火煎熟了给我解馋……有三爷看护的童年,都是被宠爱的无忧无虑的日子。

三爷老了,检查出肺癌。整天躺着,不停地喘粗气。我放了学就过去给他的收音机换台,给他讲杨家将,我小时候,杨家将的故事都是三爷讲给我听的。我给三爷讲的时候,总是把事件安错人物,听着听着,三爷闭着的眼睛就会忽然睁开,说出正确的人物情节,接着又闭上。三爷每天盼着我去,又几次是喘着气慢吞吞的对我说:“别来了,我老咳嗽,怕是会传染。你爸你妈没嘱咐让你少来吗?”我不怕传染,我可怜又可敬的三爷,他在担心自己病了,会不会让孩子们嫌弃。我在心里说:“三爷,你是我的亲人,我怎么能怕传染怎么会嫌弃?”

那年的六月初十,三爷去世了。我异常平静地骑车去给姑姑送信儿,姑姑急匆匆赶来。看着隆起的坟头,看着插满的花圈,我怎么也不相信三爷没了。妈妈认为我有点反常,说,这孩子,你三爷对你那么好,哭几声吧。我声嘶力竭喊:“我三爷没死,让我哭啥哭?”之后泪如雨下。

后来几天,我写了祭奠三爷的文字,密密麻麻写满7页纸。我去烧纸的时候,念叨给三爷听。

那夜又梦见三爷,梦见他住的房子倒了,我醒的时候还在啜泣。妈说,是想你三爷了,去给他烧烧纸念叨念叨吧。可是,三爷去世20来年,那块自家的自留地早已承包给别人,坟也早已经被平,上面建起了蔬菜大棚,再也找不到三爷坟地的具体位置。我一直没去给三爷烧纸,我想,三爷不会怪我,他在天上看着我,我是他那么疼爱那么疼爱的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