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陌影:垮掉的一代、局外人、独立电影,贾木许到底在拍什么?


有一天,黑泽明非常高兴地和女儿说:“我听说出现了一个了不起的家伙,马上找来看。这是一部黑白、一镜到底、对白甚少的电影,一幕幕以暗转的形式连接。没发生什么特别的剧情,但却曲折的诉说着年轻人的心情。”

黑泽明说的这部电影,就是美国导演吉姆·贾木许于1984年拍摄的电影《天堂陌影》。

《天堂陌影》是贾木许的第二部作品,也是他的成名作。这部电影给他带来名誉和工作,也被黑泽明收录在他的“一百部好电影”清单里。

贾木许的电影很奇怪,处女作《漫漫长假》和第二部作品《天堂陌影》,都是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人物对白也十分无聊,没有耐心的人恐怕看了开头就会睡着,却仍能吸引无数年轻观众。

究其原因,正如黑泽明所说的,“没发生什么特别的剧情,但却曲折的诉说着年轻人的心情。”

贾木许戳中了一些年轻人的心事,那也是他自己的一些心事,是他关于“垮掉的一代”、“局外人”,以及独立电影的坚持。



一、垮掉的一代


“垮掉的一代”的英语是the beat generation,“beat”,是“疲惫”、“潦倒”的含义,成员们多是玩世不恭的游荡公子,既有声名赫赫的作家,杰克·克鲁亚克、艾伦·金斯堡和威廉·巴勒斯等,也有社会底层的三流小偷和吸毒者。尼尔·卡萨蒂是这个派别的名人之一,他本人到不是什么大作家,却吸引了作家们的目光,许多作家和他通信,从他自由散漫的语言风格里汲取营养,艾伦·金斯堡曾他和有过一段恋情,克鲁亚克和他一起进行的公路旅行,因而写出《在路上》。


垮掉的一代三杰


“垮掉的一代”影响波及到了全世界,中国诗人北岛就是其中一个。

贾木许可以说是呼吸着“垮掉的一代”的空气长大的。1953年,吉姆·贾木许在俄亥俄州出生,那正是二战后“垮掉的一代”思潮风行美国的年代。

父亲是一位影评人,是b级片和邪典电影爱好者,贾木许很尊重父亲认真工作的态度,但随着年龄增长,逐渐厌倦了家乡乏善可陈的生活,开始和“坏孩子”们在一起,并爱上了摇滚乐。

作为一种流行一时的亚文化,贾木许很难不被“垮掉派”吸引。

在家乡读完高中,贾木许考进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刚到纽约时,他又住在上西区,那里曾是“垮掉派”作家们居住和聚会的地方,被泰德·摩根称为“前六十年代公社”,我们很难知道贾木许是否也曾参加过“垮掉派”的沙龙。


吉姆·贾木许


从作家和作品可以看出,“垮掉的一代”的几个关键词是,“疲惫”、“潦倒”、“散漫”、“旅行”、“公路”、“玩世不恭”。

贾木许的电影也展现出“垮掉的一代”的这些特点。

《天堂陌影》是贾木许的第二部作品,讲述的是生活在纽约的威利,有天接到姨妈的电话,说他的表妹艾娃要到他那里去住几天,威利不情愿的答应了。艾娃在威利的房子住了几天,认识了威利的朋友艾迪。一年后,威利和艾迪打牌赢了钱,便开车去克利夫兰找艾娃,两人在艾娃家玩了几天,艾娃的男朋友很是吃醋,走时,两人又带艾娃去福罗里达度假。在福罗里达,威利和艾迪赛狗输光了所有钱,两人大吵了一架,接着又去赛马,无聊的艾娃在海边散步,被一个毒贩误认,得了一笔意外之财。艾娃给两人留了一些,便准备乘飞机去欧洲,艾迪和威利追到机场。结果却是,威利乘飞机去了布达佩斯,艾迪开车回纽约,艾娃一个人回到旅馆。

整部电影没有剧情可言,对想看故事的观众,大约是八级折磨。



“垮掉的一代”的每个关键词,《天堂陌影》都符合。

影片中的三个年轻人,还有和威利、艾迪打牌的几个人,以及艾娃的母亲洛蒂婶婶,艾娃的男朋友比利,都散发着一种有气无力的疲惫感,没有成功企图的自由散漫,只想着旅行和逃离

威利和艾迪在纽约都没有工作,日子得过且过,威利的房间又乱又脏,也从不打扫,晚睡早起,看电视看到睡着,出门的理由只有两个,打牌或赌马。

威利和艾迪打牌出千,赢了500美元,被发现了,输钱的人却不为自己争取,彷佛那不是自己的钱。

艾娃的母亲也总是整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除了家务,没其他事可做。

艾娃在一家热狗店工作,她不知是厌倦热狗店还是厌倦工作,威利和艾迪提出带她去佛罗里达时,便立即答应了。

比利在加油站工作,把涨工资的希望放在纸牌推演上。

这些人,对生活都没有热情,对成功没有企图,甚至连性都没有,他们说话的声音语调都是平缓不变的,没有起伏,愤怒或是惊喜,都一个样子。威利和艾迪去见艾娃,艾娃很高兴,但从她的语调里,听不出高兴的成分。

所有人,从精神到肉体,都是“垮掉的”。



不过,对70后、80后、90后来说,“垮掉的一代”的意义就不止于此了。

这三代人,生活在剧变的时代,尤其是80后90后,80后是中国第一批独生子女,尝到改革开放的甜头,电视机、录像带、游戏机进入生活,孩子们天天看电视、打街机、吃垃圾食品。又是独生子女,娇生惯养,没吃过苦,韩寒、郭敬明横空出世,青春疼痛文学冲击严肃文学,这样的一代如何担任国家富强的重担,于是被骂“垮掉的一代”。

轮到90后,不仅继承了80后的一切缺点,还推陈出新,锐意进取,不好好学习整天泡吧,吃垃圾食品,自我中心主义。90后比80后更叛逆独立,更热爱自由和流浪漂泊,非常喜欢韩寒的《后会无期》,精神上出现了“虚无主义”,记得以前看过不少人的自我介绍里有类似“活够了,就去死”的话。

由此看来,90后的确是更接近“垮掉的一代”,会被韩寒和贾木许吸引,再正常不过。



二、局外人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西方哲学便产生“存在主义”的派系,萨特、加缪、波伏娃、尼采、海德格尔都是存在主义的大师。

存在主义产生的背景是个体归宿感的缺失,认为自己是社会的“外人”,缺乏归宿感的人,在文学作品中,往往被称为“多余人”。

1942年,法国作家加缪出版的小说《局外人》,给了这种人一个更具体的形象定义。

贾木许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最后一年,去了巴黎,存在主义运动盛行的中心之一。

虽然时间较短,存在主义对贾木许的影响却很深。



贾木许很痴迷“局外人”这个概念,《天堂陌影》里也尽是“局外人”。

1、语言上的局外人。

威利和艾娃及艾娃的母亲洛蒂,都是从匈牙利移民到美国的,威利和艾娃学会说英语了,洛蒂婶婶还坚持说匈牙利语,无法融入美国,威利在纽约生活,也无法融入纽约。

贾木许的电影,大多数都是异乡人在纽约或者美国的其他城市的格格不入,他有部电影直接叫《离魂异客》,更直白的表现了文化上的“局外人”这一点。

2、情感上的局外人。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极为淡漠、疏离。威利和艾娃是亲戚关系,但让他帮忙照顾艾娃十天他都不愿意。威利给艾娃买了一条裙子,艾娃不情不愿的穿上了,然后当着艾迪的面扔进了垃圾桶。洛蒂婶婶见到阔别十年的侄子,也没有多大的触动,仿佛不欢迎侄子的到来一样。艾娃和男友恋爱,恋爱关系比一根蜘蛛丝还脆弱。威利和艾迪是朋友,但友情却比白开水还要无味。

这些人之间,除去可以用语言描述的关系,实际都只是说得上话的陌生人。



3、工作上的局外人。

工作代表着一个人的价值、对生活的热情。那群人里,艾娃有一份在热狗店的工作,但她不在乎,可以随时丢掉,比利有份工作,也看不出多努力的样子。

《天堂陌影》延续了贾木许的处女作《漫漫长假》里“漂泊”、“游荡”、“无所事事”的主题。

《漫漫长假》也没有剧情,讲述的是一个名叫查理·帕克的小伙子,四处游荡,偶尔回到租住的公寓里,会跟着收音机的音乐来一段即兴舞蹈。好像在和女友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他去看在收容所的妈妈,路上遇到一个深陷战争阴影的退伍老兵,收容所和妈妈住在一个房间的女人,是个神经质,出来后看到一个在阳台鸽子笼发疯的女人,他去了电影院,听别人讲故事,露宿街头,偷了一辆车,随便地卖掉,买了一张去往巴黎的船票。

一句话概括,这部电影讲的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的无聊日常。

查理也没有工作,他自己说,

我就是那种无法安定顺应生活的人,我恐怕永远都不会变成这种人......我不想工作,不想有家,也不想纳税,虽然我不介意能有辆车,不过我不知道......也许我一生注定在路上,颠沛流离,宛若是在享受一生的漫漫长假。

《天堂陌影》里的年轻人,也是一样的,没办法带着野心和激情去工作,大家可能觉得这样的人是疯子,但那就是他选择的生活方式,就像《局外人》里的莫尔索,法庭审判他的罪过,就是基于他的生活方式。



3、生命上的局外人。

一个对一切都失去热情,荒谬的存在着的人,在求生欲上,也是淡漠的。《局外人》里,莫方索在错杀阿拉伯人之后,在法庭上,仍然保持着一贯的冷漠态度,即使那个被讨论、即将被处决的人是自己。《漫漫长假》的主角查理直白的说:

“有时候我想我应该活的快一点,年纪轻轻就死去。”

“局外人”的出现,不是偶然的,是一种时代情绪。

每个时代,都会出现类似查理、威利、艾迪、艾娃的年轻人,不知去往何方,亦不知回到何处,每到一个城市,都发现生活没有任何变化,无力、无聊、无奈、无所谓。

也有很多人,保持野心和激情,元气满满地生活,也会在某个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时候,做个“局外人”。



贾木许不仅在电影中展现这种“局外人”主题,他本人就是美国的局外人,他曾说:“一个由如此众多的文化组成的文化,却已经把自己孤立起来,因为这个原因在美国我总是感到有些失落。”

他也是电影界的局外人,这就要提到他的独立电影人身份。

三、独立电影


上世纪中期的美国电影界,导演里分两个派别,一是为“八大电影公司”工作的导演,电影的拍摄严格遵循“制片人制度”。“制片人制度”完全瞄准市场,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这样一来,导演受金主爸爸制约,会被部分的限制才华。

另一派是从前期拍摄到后期剪辑都有绝对话语权的导演,如果能找到愿意给予创作者绝对权力的投资人最好,如果找不到,为了确保掌舵者的能力,导演要自负盈亏,自己写剧本,自己当导演,自己找演员,一个人活成一个剧组。

对于创作者来说,除了天赋才华,没有什么比创作的自由更可贵的了,它可以让创作者的艺术理想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

失去了这种自由,结局就像胡波。



2018年11月17日,第55届金马奖颁给青年导演胡波的遗作《大象席地而坐》,这天,距离胡波自杀已经过去了401天,不管是金马还是奥斯卡,都换不回这位导演年轻的生命。

电影的获奖,立即把胡波推上热搜,他的死亡原因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胡波究竟为何选择自杀,就记者报道来看,很大程度上是拍摄电影带给他的压力。


胡波拍的文艺片,本来就没什么市场,2017年9月他在微博里写,要是毕业后去接恐怖片,也可以开上豪车,不至于连网贷都还不上。

更难得是,胡波初出茅庐,还有一股年轻导演的痴,如果有钱不怕被人断了投资也好,可惜没钱,所以公司威胁他“随时可以换导演”时,只能忍着,好不容易拍摄完,剪辑方面又遭遇反对。

胡波和王小帅,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胡波站在梦想和艺术这边,王小帅则深谙市场喜好。没有经验没有名气的胡波的坚持,在市场面前是不堪一击的,除非他能和吉姆·贾木许一样,做个自掏腰包、一切自主的独立电影导演。



1978年,贾木许到纽约电影学院学习,很幸运的得到了奖学金和助学金,学院电影系的主任是拉斯洛·拜奈代克,他指导过马兰·白兰度和李·马文主演的《飞车党》,还幸运的申请了尼古拉斯·雷的助教。

1980年,贾木许拍摄了他的第一部电影《漫漫长假》,他的老师尼古拉斯·雷参与了电影指导,教会他用更被动的方式回家独立完成电影剧本,这部电影共用十天就拍摄完了,花了他15000美元,那是他的学费,也因此他没能得到大学学位。

电影在纽约大学公映后,遭到一致恶评,被电影学院派贬为“缺乏叙事能力的学生拍出来的糟粕”

有意思的是,我也曾偶然看到《大象席地而坐》被类似这样的话评价。



电影获奖后,许多观众打了低分,原因是故事情节很烂,影片氛围过于灰暗丧气,许多地方不符合逻辑。

剔除这些负面争议,整体而言,这是一部十分优秀的电影。在爆米花电影、重成本轻内容的电影圈,《大象》讲述了一些关于边缘人的不幸和绝望挣扎。而且这部电影总投资不到一百万,对比一个三分钟短视频就需要投资20万的今天,这个成本实在太小了,完成度却这样高,很不容易。

胡波是有才华的,他敏锐的感知到了一些什么,还来不及展现出来,就因为时代的排斥和个性太强,以及其他更现实的问题,选择最坏的方式。


相比之下,贾木许在遭到恶评和反对后的反应不能更可爱了,他给自己染了一头白发,并终生以此造型示人。若干年后,提到这件事情,他已经变得淡然,他说:

“坏蛋们帮助你,或不帮你,都不能阻止你。有必要的时候,就随身带把枪。总是有些人对电影的认识就只和小布什对徒手搏击的认识一样多。”

别人只能肤浅的看到你的艺术理想,只有自己明白自己的爱有多深。把自己的理想放到别人手上,纯属胡扯。



被批评以后,贾木许仍旧我行我素。

1980年,贾木许以助理的身份参与了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的电影《水上回光》的拍摄与制作,拍摄完成后,贾木许用剩下的胶片完成了一部三十分钟的短片《新世界》,1984年,又以《新世界》作为开头,拍摄了第二部作品《天堂陌影》。

《天堂陌影》花的钱更少了,只有7000美元,仍旧没有故事。

电影却意外地给贾木许带来百万美元以及不少订单,好莱坞也看到他的才华和能力,向他抛出橄榄枝,但为了保证自己创作的自由,不受制作公司的牵制,独立的表达自己的思想观念和创作理念,甚至放弃国内投资,从欧洲和日本筹资。



固然,每个创作者都渴望得到创作的自由,但贾木许比一般人更需要这种自由。

这是他的个性和主题决定的。

在导演里,贾木许和希区柯克是完全相反的类型。

希区柯克导演,在拍摄电影时,有明确的时间规划,他决不允许外部压力干扰故事进行。贾木许则相反,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他很任性,比起赶工式的拍摄,他更享受拍摄过程里的一些无足轻重的细节。

他也不在乎成功、野心、成功学,他被这样教育着长大,那也恰恰是他最厌烦的东西。

我想可能是逆反心理,就像我们,从小被迫学习鲁迅,长大后最讨厌鲁迅。

话说回来,他没有接受好莱坞公司的投资,也是那些公司的幸运吧,不然照他三十年只拍了十部长片一部短片的进度,电影公司不是被耗死就是被气死,是我肯定打他。


最后:


《天堂陌影》是一部关于情绪的电影,看的人必须把情绪调整到贾木许频道,才能看进去,太心急可不行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