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庭煮夫”到奥斯卡最佳导演,李安从来没有“安分守己”过

李安老了。

这是和他共进过午餐的作者雷晓宇发出的感慨:

他的头发变得花白,他的背佝偻着,就连他的面部肌肉也开始往下走,这让他即使在笑的时候,也总有一种马上要哭出来的神情,叫人若有所动。

今年65岁的李安已经到“耳顺”的年纪。

外表看上依然还是沉敛平静,谦和儒雅,言谈轻松。

但对于电影,他似乎变得比以往更加偏激。

用他的话来讲,“电影应该变了”

坚持120帧+4K+3D,李安这是想要革了传统24帧电影的命。

李安的确有这样的资本。

三座奥斯卡金像奖、五座英国电影学院奖、四座金球奖、两座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两座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最伟大导演”评选榜单上的唯一华人……

为此,他几乎拿出了毕生的荣誉做赌注,但却只换来《双子杀手》的票房失利。

很多人认为李安“走火入魔”了。

他本可以中规中矩拍一部电影照样会有观众埋单,为何偏偏还要折腾自己,图什么?

他最亲密的战友、制片人詹姆斯·沙姆斯(James Schamus)说,“如果你看李安,感觉他太过先锋、走火入魔,那就说明你并未真的了解他。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将来也不会改变。”

李安一直是那个李安。

要了解一个人,答案一定是藏在过去。

李安生长在一个有着典型儒家思想的传统家庭中。

父亲是中国台南一中的校长。

在李安很小的时候,父亲已经给他规划好了人生道路:

走仕途,重整家族雄风。

但偏偏李安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

两次考大学都落了榜,李安觉得颜面无光,愧对父亲。

最后李安没有考上大学,去了艺专,修读戏剧。

一接触电影,李安就觉得自己“走对了路”

李安在家里越是紧张、压抑,在导戏的时候,越是有很多疯狂的想法出现,而且很多时候他真的就给做出来了。

李安开始觉得,拍电影,自己好像有那么一点天分。

但在父亲眼中,电影只是“三教九流、卖笑逗乐”,是上不了台面的事。

这段时间,李安和父亲的关系非常微妙,充满了反抗的张力。

即便后来李安凭借《喜宴》拿下金熊奖时,父亲还是希望他改行,“可以找些正经事做啦。”

《理智与情感》拍完,父亲依然说:“小安,等你拍到五十岁,应该可以得奥斯卡,到时候就退休去教书吧。”

父亲的不认同,原生家庭成了李安的桎梏,使得他变得不自信,卑微到尘埃。

但他的内心又极度渴望找到自我意识的存在。

而这个出口现实中他找不到,只能在电影里寻找答案。

当年他艺考毕业后考上了伊利诺伊大学,继续修读戏剧。

就在那时,他认识了日后的妻子林惠嘉。

大学毕业后,李安一直没有机会拍片,在家待了六年,全靠妻子微薄的收入支撑。

李安为了帮补家用,尝试过去片场干小工,但总是显得很笨拙。

他意识到“自己只会当导演,做其他事都不灵光。”

太太林惠嘉知道,自己的老公只有在拍电影时才有活力,不拍片时像个死人。于是她说“我不需要一个死人丈夫”,就由着他当了6年奶爸。

这六年来妻子从不逼迫李安出去找工作。

她还会在李安提出“想去学计算机”时阻止他说:“世界上学计算机的人那么多,不差你一个。”

李安后来回忆:“从我太太那个样子可以印证说,我应该还有一点料,不然像我太太这么棒的女人,怎么会跟我结婚。”

林惠嘉明白自己的丈夫不缺能力,只是缺一个机会。

闲赋在家“吃了六年软饭”,37岁的李安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转机:

为了拿到优秀剧本奖金而写的《推手》,让他获得了第一次独立导片的机会。

父亲的不理解,几年的郁郁不得志,长时间的自我怀疑和否定,逼得李安几乎要向生活妥协的时候,“电影之神”从梦想照进现实,给了他一个触底反弹的机会。

对他来说,电影是他的江湖,可以消解现实带给他的挫败感,唯有在电影里,他可以寻求一份挣脱。

所以,当他有了拍片机会的时候,首先被他拿来重构的是父子关系。

于是便有了著名的“父亲三部曲”:《推手》、《喜宴》、《饮食男女》。

《推手》里的父亲是一个强势的存在;

《喜宴》中的父亲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将军;

《饮食男女》中的父亲干脆卖掉租屋,迎接自己的第二春。

三部电影,父亲的形象越来越弱。

李安通过这三部电影,完成了自己和父亲最深层次矛盾的消弭。

父子矛盾解决后,李安的目光开始跳出家庭,走向更加广阔的舞台。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李安的电影变得不再温和。

《冰峰暴》里的主人公,在解除了性禁忌的社会中,一方面想要放荡不羁纵情声色,一方面又贪恋家庭的温暖和安全感。

这符合了当时李安想要在商业电影和艺术电影中找到一个平衡点的心境。

直到拍《卧虎藏龙》,李安借章子怡饰演的玉娇龙完成了内心诉求。

一脚踢翻了儒家正统大旗,最后悬崖边上飞身跳崖。

李安终于在电影里任性了一把。

从那以后,李安在题材上的选择一部比一部犀利,被人们拍烂的爱情题材在他的镜头下又有了不一样的解读。

《断背山》拍出了排斥异端的社会的残酷;

《色,戒》拍出了将性命交给爱情的残酷。

当李安完成了对亲情、爱情的重构后,他开始踏上寻找自我意识的征途。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李安就是电影里的派,他让我们看到,无论一个人年龄多大,内心依然是一个渴望冒险的少年。

到了《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李安已经不满足只是讲一个好故事。

他要跟电影100年来的传统过不去。

拍《少年派》的时候,他深知24帧拍3D“根本不够用”。

李安并不是第一个想要提升帧数的人。

詹姆斯·卡梅隆曾经也想为《阿凡达》提高帧数,但最终不得不向市场妥协。

彼得·杰克逊的《霍比特人》首次将帧数提高到48,结果恶评如潮,之后再也没有二度尝试。

唯独李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在拍《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的时候将帧数一口气提升到120帧。

放映的时候,全球只有五家影院能够按120帧的帧率播放。

虽然票房失利,但电影其中的解构和嘲讽仍然很李安。

而且李安坚信数码技术发挥到极致,是可以拍出更逼真、更传神、更有人性的电影。

人的脸比千军万马好看,比动作好看,比科幻好看。动作看不清没什么了不起。而我们花了一辈子在读人的脸上,眼睛只是一个镜头,我们说用心看不是用眼睛看,我们的心是怎样一个活动方式?我们可以感受到别人的感受,他不需要演,你就能知道他内里的感觉。

这番话,依然很李安。

只有这样,你似乎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双子杀手》中会有如此多关于威尔史密斯的面部特写,不论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无论什么样的题材,李安的电影最终落点还是在人身上。

这一次虽然讲的是人和克隆体之间的关系,但更像是李安擅长的父子关系再探讨。

电影中最后一段戏,小克和亨利的对话,像极了一对父子。

在《双子杀手》之前,李安是用子的身份去拍电影。

当他经历了父亲的离世,自己也身为人父之后,他开始用父亲的角色去看世界。

这一次,他完全走出了父亲给他留下的影响,不再抵抗,不再委屈。

当小克说自己是不是“应该做一个医生或者律师”时,亨利回答说“你最应该做的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这也是全片最让人动容的对白。

李安再一次重建了父子关系,再一次通过老亨利和小克的对话完成了自我和解。

不论是《比利·林恩》,还是《双子杀手》,李安其实是为了他的梦想之作《马尼拉之战》做技术准备。

这部电影在《少年派》之后就已经出现在李安的计划中,是他六年以来心心念念想要拍摄的电影。

李安认为,这场足以载入拳击历史的巅峰对决,最适合用120帧来呈现。

李安明明可以躺着在功劳簿上睡大觉,但偏不,还是一次次赌上自己的名声功勋去尝试更新。

哪怕信誉清零,也要为有可能的新世界再赌一把。

李安,是真正把电影当信仰的人。

哪怕这场有关电影边界的探索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因为,他是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