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之砚韵,山里人,要么为师,要么为匠

“二十六年前一个初秋的凌晨,爸爸陪着我从徽州歙县岔口的一座大山里急急地走着。一路上没有什么话语。只能听见鞋底和石板路发出的撞击声。我的心一片惶恐,非常无助。现实的无奈和对未来的担忧,只能让我的脚步机械地挪动着。凌晨三四点的山里已经很凉了,满头满脸被什么东西黏糊著,分不清是泪水、汗水或是雾水。我当时真希望这路永远走不完,因为有爸爸陪着啊。但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因为中考没有考好,没有考进当时农村人唯一的向往之路:中专。我已经失去了当一个神圣的老师的资格,也没有资格吃皇粮了。我不敢面对妈妈那忧郁的略带责怪的眼神,于是,离开家乡成了我唯一的选择。”




这是方韶为自己所著《砚山裁云》一书后记中的一段话,读了这段话,我的眼睛也湿润了,在那个年代生活在农村我们有着同样的感受,这是一个歙砚人的辛酸过往,同时也是众多同行者一个真实写照。山里人,要么为师,要么为匠,这是生活的需要,更是生存的需要。砚雕在徽州不是闲情逸致附庸风雅的活计,它是一门实实在在的手艺活,大多数人吃不消这份脏活累活,更耐不住那份寂寞,所以,迫不得已才入这一行。




方韶说,他现在常常清晨三四点钟就醒来,总感觉那天凌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让他不敢懈怠。我想,那一天清晨的情景,对于方韶将刻骨铭心,永远难忘。旅居徽州近四十年,直至近两年爱上摄影,我才有过凌晨三四点行走在徽州深山乡村的经历。同样是秋天,第一次凌晨三四点我站在歙县坡山一户农家的屋顶上拍摄,白天还是荒凉寂静的山野,此刻,眼前是一片浩瀚宁静的海洋,月光洒在岸边的农家粉墙上,鳞次栉比的徽居象一座古色古香的城堡,远处谁家还亮着灯火如同导航的标识,近旁一株老树像极了一位老妈妈站在村口默默在盼望等候她那漂泊在外的孩儿。那一刻,我的心被净化融化了,清澈明朗,我双手合十,感恩上苍,让我真正体验到一种超乎寻常、超乎想像的自然之美。从此,我以为徽州不仅仅是山水之美,古村之美,徽州真正的大美是云雾山中,是炊烟下的村落。有人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在徽州,还要加上一句,无限意韵在云烟。




踏进方韶的工作室我抬眼望见门楣上赫然写着“砚山裁雲轩”几个大字,我还是忍不住悄悄问了一句,你离开家乡那么多年了,给你留下印象最深或你最喜欢的是什么?方韶不加思索答道,炊烟。他说,儿时我时常在山上呆呆地看着村里一家一户冒出的炊烟。从炊烟中可以辨别哪家今天来客了,有喜事了,孩子们外出了。山村的炊烟飘飘缈缈,娉娉袅袅,在我心头念念不忘。山村的炊烟四时不同,三餐有别。春天的炊烟轻飏直上,轻柔细绵;夏日柴禾湿度大,炊烟浓烈乌黑,时断时续;秋天空气清朗,炊烟婀娜多姿,久久不散;冬日是山村最红火最富足最快乐的时光,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冒着炊烟,浓烈的,轻淡的,纯净的,多彩的炊烟交织在一起,就如同一首交响音乐,时而激越,时而舒缓,此中的意韵谁能享受。他说,望见清晨的炊烟便忘却了寒冷,看见晌午的炊烟便止住了口水,瞅一眼黄昏的炊烟便壮了一回胆。无怪乎,进了工作室,方韶为来宾沏了一壶好茶,虔诚地燃了一炷檀香,倾刻间,周身云烟撩绕,雾气香飘。




至此,不难理解方韶以“砚山裁云”作为他的居室匾额,作为座右铭和志向。题写匾额的是中国书协主席苏士澍。认识苏士澍还有一段小插曲,一日,方韶店里来了两位客人,看中了一方砚,问价,五万元。便宜些。答,一分不让。一个说,你知道吗?我的客人可是当今中国书协主席。答,价钱依然不降,作为书法大家更懂得此砚的珍贵和韵致,如果要,还要加上一幅字。苏士澍喜欢这方充满韵味的砚,也十分赏识方韶的性格,不趋炎附势,不为五斗米折腰,当场提笔书赠,苏士澍说,我也有个条件,你在砚上题个款,给我送到北京如何?可以。就这样与苏士澍成了忘年交。




赏识方韶的砚,不同的文化学者会有不同的理解和诠释,有人将方韶砚归为若干系列,如雲水系列、青铜系列、鱼乐系列、徽州民居系列等等,也有人从美学、哲学的角度诠释他的技法与心得。关于砚,方韶要感恩一个人,魏学峰,四川博物院副院长,收藏家,现全国人大代表。魏学峰是真正参透方韶砚真谛的第一人,他说,方韶把雲水作为自己砚的基本语汇运用到各种砚式中,不同石坯,只要他刀下的雲水相绕倾刻化实为虚,满地烟霞。雲之势氤氲滃勃,水之韵濴洄曲折。雲水间,禅意萦绕,心静如磐,构成了他独具特殊审美意念上的动态之美。这些年,魏学峰精心指点、鼎力相助方韶,为他在成都策划歙砚个展,帮助他出版《砚山裁云》作品集,并亲自为之作序,极力举荐。说起与魏学峰的友谊也有一个小故事。十多年前,魏学峰拿一方砚坯请当地一位工匠雕刻,完工后,他大失所望,一方好料,如此不堪,心有不甘,四处打听,找到方韶门上,说明来意和想法,请方韶重新制作。出乎魏学峰预料,砚作不但实现他的意图,还有许多意料之外的意韵在里面,这是个圆满的结局,也是一个美好的开端。





在求艺的道路上,他说自己大致有三步曲。当年我走出大山,师从方钦树、姜立力两位老先生,那是我的启蒙期,解决了我的饭碗问题。随后,我又跟在方见尘大师门下,那是我的迷茫期,我知道了砚原来可以这样去雕刻。1989年我随砚雕家胡冬春师傅进入黄山市工艺美术研究所的,当时的所长是汪培坤。向传统学习,制作仿古砚,赚外国人的钱,让我大开眼界,增长见识,原来砚如此博大厚重,如此具有文化价值和货币价值。




现如今,在一个尊崇个性审美情趣的环境下,在一个尊重多元文化交融碰撞的时代里,如何制砚,既是机遇也面临挑战。经历了徬徨、迷茫、困顿、痛苦之后,方韶渐渐地悟出许多制砚的道理。美的呈现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过程,凝结在时空中,凝结在生活里,他说,徽州有许多古民居、古村落令人赞叹,夺人心魄,那种美并不源于哪一位设计师,也并不源于现成的规划模型,那些精巧的里巷,精巧的装饰,是在完成生活必需功能后的边角处理。制砚何尝不是如此。方韶从来不苛求砚料的形状大小厚薄,他苛求的是如何把砚石天然纹饰之美保留下来,把残缺的一面雕饰得更加美更加富有韵味,他特别珍惜天然之石的原状,那是上苍的馈赠与恩赐。人们以为那是他的巧工,其实他在坚守一种拙和朴。他没有完全形制相同的砚,每一块砚都是他心力和匠工的结晶。云南一位温州籍经商的老先生,事业成就后,淡出商界,一心艺术品收藏,慕名到徽州,与方韶相识,十几年来收藏方韶近200块歙砚,而且歙砚只收方韶的。





方韶也渐渐地走出了他的小天地,走近了人们关注的视野,他的作品多次获得全国大奖,他也被聘为全国雕刻技能大赛指定主考官。对技艺他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对徒弟他严格要求,不徇私情。对社会上一些不良风气他也直抒胸臆,毫不留情。他的艺术秉赋和个性特质让我想到了一个人,方孝孺,一个才华横溢,不识抬举,敢与皇帝叫板的士大夫。历史并未走远,基因依然强大。方韶深知这一点。他说,砚石是坚的,但我却刻意赋予它柔的一面,我的砚好像不是刀刻出来,是有手捏出来掰出来的。在我的性格里既有坚的一面,也有柔的一面。意志坚强,心地柔软。坚强地面对这个世界,温柔地面对自己的人生,因为柔软所以我可以不甚苛求,尽享流年的温润。交谈中,他特意请来他的古琴老师为我们弹奏了一首古曲,琴声悦耳,余音绕梁,整个身心都舒缓开来。2017年省文化厅组织传统工艺美术家赴埃及开罗进行艺术交流,方韶为现场的工艺美术家表演古琴弹奏。他说读书、饮茶、弹琴已经成为我静心笃敬的必修课。





‘’生活就是在爬山,蜿蜒起伏的攀爬没有尽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别悲伤,因为没时间悲伤,生活会再一次欺骗你的。假如幸运降临到你,别狂喜,因为没有时间狂喜,做好再一次迎接的准备,幸运会再一次降临。‘’选择制砚这个行当,方韶无怨无悔,那个清晨从大山走来,他一刻也没有停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