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书不敢作评,唯有大段摘抄、索性就来读了吧


我们大多数人在自我意识初萌的年龄,都要问道这样的问题:我从哪里来?

“从你妈的肚子里出来的”

这也许对这个形而上问题最常见的形而下回答。

然而,身在台湾的小说家张大春却提醒为人父母者,这个问题“本身也融合了看起来比个体生物性操作更大、更重的东西,它是血缘的、家庭的、种性的、地理的、国族的以及带有信仰性格的。”

今天推荐的这本书是张大春的《聆听父亲》。

这本书被归为小说类,照理说它读起来更象一篇漫长的散文,用一种唠唠叨叨的倾诉体。倾诉的对象是孩子,一个尚在子宫的未出生的孩子,而倾诉的内容是父亲,已经几度入院的病床上的父亲。在将生未生与将去未去之间,张大春写那些父亲说的往事,他“聆听父亲”,接着“转告孩子”,然而在这之间,我们都知道,张大春是个多么好的小说家,多么好的讲故事的人,他象一个魔术师一样,从一顶帽子里能变出无数东西来:绸巾,鸽子,玫瑰花。那么出人意料又那么顺理成章。像等待一只鸽子或是一朵玫瑰花一样,总是能有足够的信心,等待他带来一个最好的动词,一个妙不可言的细节,一段起落转折的节奏。在生与死之间,在再“实”不过的两端里,他能写出只好叫“小说”的东西来:仿佛“散文”这个词不足以形容这种神奇。

不过,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内情孰真孰假,我以为大可不必追问。真实与虚构迭架,最终还是在成就怡人的阅读经验,而非恼人的真相。洪应明谈文章,要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因为虚实的构成比例恰好,这本非牛非马,非鱼非鹿的四不像家史,便呈现出了一副端正隽逸的摸样。

父亲在台湾眷村里给张大春讲的那些往事,都是“老家”的事,山东济南张家几辈子的事。出过读书人,也出过生意人,有名望,也有钱,是个大户人家,当然到张大春的父亲这一辈,就像所有的“封建大家庭”一样,子弟抽起了大烟,不事生产,坐吃山空,鲜花着锦的好时光已经过去了。——可是还有好故事,就像父亲加入“庵清”的故事一样,入门时的问答忽然乱了套,“老爷子”本当问一句:“你是自愿入帮,还是有人撺掇你来的?”临了变成:“你入帮是为的啥?”于是记熟的答案应不上套,父亲居然说了大实话:“俺娘想知道‘庵清’到底是个啥。”

事件与历史的原因,常常被藏在那些写清背明的程式之下,但有多少时候,只是因为人这种动物,有时爱动动感情,总想讨好自己爱着的那个人呢?感情这种东西真难描述。

父亲对娘,对老张家的感情是自幼而生,愈远愈浓的,这个东西是他最随身的珍宝,最踏实的倚靠,但对于张大春来说,这个感情却让他自己有点困惑,他听着,记下,有时还剖析,有时也动情,但无论如何,这种世代相承,对于他是一种“体认”了,他得艰苦体认,辩识与收藏这种属于故土故国故人的珍宝,接受这种传承,就像他接受书法胡琴京戏的教育一样,学会了,听懂了,就生出了对这样的美的感佩,渐渐又转化出历史的,哲学的思路。

因此,这本书真像苏东坡说的“行所当行,止所当止”,从讲道理,到讲故事,又忽然变成了另一个故事,另一个道理,变成了一些细节和一种情绪。这种写作的目的地在哪里?或者是写作有目的吗?

这个问题在书里沉浮了几次,并没有答案。在一个题作“生命的承诺”的小章节里,张大春难得用了一个判断句:“这让我想起另一层:文字是一种生命的承诺。”

这句话显然太大太空,不见张大春一贯的结实灵活。但也许连他也想不出什么更好一点的表达。他写到在1988年回祖家省亲,几代传下来的匾额还在,躲过了抗战,躲过了内战,躲过了文革,他在那“文理密察”四个字下磕了四个头, 哭了。

另一方面这虽是一本名为《聆听父亲》的书,却大大玩过界,发了很多不能解的问,凝思每个包孕意义的时刻。它回归常识,还给事情物理其独有的尊严,这不是小说家的,倒更可能是说书人的“另类知识”。故事的第一卷以月光起始,而以晨曦回揽。谁能说它就不是一个小和尚要走到天边去看大月亮的故事呢?这个简洁忧伤的意象不可落于言诠。独立小桥风满袖,我们一路追看过来,从大春的后设小说到自传散文再到旧体诗歌,渐渐长成甘心情愿被教养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