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毕赣
一觉醒来,已是2019年。
一如预料。
《地球最后的夜晚》票房大卖,继12月27日预售破亿后,在开画的第一日,也就是2018年的最后一天,突破2亿,并向3亿的目标无限靠近。
以「一吻跨年」的名义,最大限度收割票房,同时创下了国产艺术电影的纪录。
但伴随而来的,是如潮恶评。
随便在购票平台截取评论,不做任何筛选,都是这样的画风:
电影的口碑几乎全面沦陷,微博、猫眼、淘票票、时光、抖音,处处骂声一片。
2019年1月1日清晨,最大的两家在线售票平台——猫眼与淘票票,不约而同,齐齐定格在3.4分。
猫眼、淘票票的评分
猫眼3.4分什么概念?
年度奇葩电影《逐梦演艺圈》在猫眼都有6.8分,足足是「地球」的2倍。
到了2日,猫眼刷出了电影分数的新低——2.6分,差评数是好评数的整整10倍。
连公认的文青聚集地,艺术电影最后的网络堡垒——豆瓣,口碑也严重两极分化,得分仅仅6.8。
置顶的高赞评论中,差评占据多数。
段子手们集体开挂,各种有关电影、有关跨年夜的悲剧爱情故事纷纷出炉。
普通观众凶猛吐槽,部分专业人士也不买账。
有独立电影人直指「地球」的营销方式伤害艺术电影,属于杀鸡取卵、竭泽而渔。
也有影评人批评毕赣是自我复制,过于沉迷玩弄符号和形式感。
不夸张地说,舆论已形成对电影的全面围剿和对毕赣本身的彻底否定。
随之而来的,是电影排片量的陡然下滑,与票房收入的迅速断崖式降低。
电影的排片和票房都是陡然下降
连带电影主要的联合出品方——华策影视的股价,在节后也大幅跳水,下跌了9%。
不愿看见的「一地鸡毛」,终究还是在2018年的最后一晚,洋洋洒洒飞舞起来。
这当中,没有人是胜利者。
在这之前,毕赣的名字并不在大众认知范畴内。
《路边野餐》虽然饱受赞誉,也助他拿了金马奖新人导演奖,但影响力仅仅局限在业内人士、影评家和艺术片爱好者这样的小圈子里。
600多万的票房,对一部艺术电影而言还算体面,但也说明电影的影响力并没有真正触及到大众阶层。
《路边野餐》剧照
相比之下,毕赣的前辈们,贾樟柯、张杨、刁亦男,都更照顾叙事性,对普通观众的态度相对更「友好」。
「地球」是远比过去观众所遇到过的那些艺术电影更加晦涩的表达,它自我,甚至可以说自私,具有极强的实验性。
实验性,意味着电影远离了工业体系的成熟模式,也没经历过市场的检验。
它是小众,是先锋,是阳春白雪。
也是「抖音青年」们的毒药。
搞艺术要吃饭,这类电影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
一是控制成本;
二是分摊投资;
四是走艺术院线,长线放映。
北野武工作室投资过贾樟柯多部电影
这些年国内市场大了,主流院线也可以有票房。
但像「地球」这样,维持独立电影的姿态,却以5000万体量的投资,大张旗鼓杀入主流市场,还是头一回。
电影与杜蕾斯联合推广
依托抖音等平台的错位营销,利用用户群们熟悉的话语模式,撰写宣传文案,伪装成完全不同的模样获取好感。
电影的宣发走了完全不同的路子。
这也在一瞬间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把大量完全不属于这部电影的受众吸引到电影院,释放了冲突的种子。
很多人不关心艺术,不关心塔可夫斯基、戈达尔或新浪潮。
他们只想在跨年夜消费,在电影院轻轻松松看一部浪漫通俗的爱情电影罢了,完全没有预料自己会碰到什么状况。
长镜头、固定机位、意识流,碎片化的叙事,似是而非的台词。
犹如一颗颗炸弹,在毫无心里准备的观众心里次第引爆,好似一场持续两个小时的精神屠杀。
没人愿意用错愕和失望来为一年收尾。
而「地球」恰恰扮演了这样的破坏者。
认知的差异,预期的落差,最后转化为巨大的愤怒,变成铺天盖地的差评和辱骂,向毕赣拍打而来。
这样的状况并不难预见。
稍微对当下电影市场生态有所把握,便知道如此营销的后果。但他们还是去做了。
导演虽未直接参与话题营销,却也以非常配合与顺从的姿态,支持了一切的发生。
毕赣上热门网综《吐槽大会》宣传电影
如今口碑的雪崩,可以说「咎由自取」。
尽管在不久前,他还在为「小镇青年」辩护,认为小镇青年不看艺术电影是一种想当然的歧视。
政治正确的话怎么说都没错。
但现实是,跟他一样来自小镇的青年们,欣赏不了他的诗意与美学。
从舆论上「杀死」那个小镇导演的,就是他所为之辩护的「小镇青年」们。
说回电影。
「地球最后的夜晚」当然不是烂片。
无论从哪个角度,主题的严肃性,表演的水准,摄影、美术、灯光、声音、配乐等硬指标,都可圈可点。
它可能不好看,不友好,不通俗,没有故事,但绝不烂。
外网评分并不差:IMDb7.2,烂番茄89%,Metascore88分
唯一的问题,在于它不面向大众,显得太过封闭和自说自话。
是否喜欢,每个人会有自己的见解,但那是欣赏范畴的争论。
它的失策,恰恰在于它在艺术层面做得很好,却又在营销上发生「错配」。
哪怕它是一部「前任3」或者「不二情书」一样的通俗爱情电影,也不会面临如此的口诛笔伐。
《前任3》同样依靠营销票房大卖
激进而大胆的营销如同一剂猛药。见效快,但后劲大,且伤身。
毕赣以近乎行为艺术的方式,完成了对自己作品口碑的谋杀,也成就了中国电影历史性的一幕。
归根结底,看似偶然的事件,本质依然是大众文化和精英文化的冲突。
文化是固定群体共同的思维特征,它的核心问题,就是人本身。
文化的冲突,实际是人的冲突,反映的是人在观念和思维方式上的差异。
现在的大众文化(mass culture),或曰通俗文化,诞生于工业化生产和商品经济之下,具有很强的消费性、娱乐性、传播性和复杂性。
精英文化(high culture)可以简单地理解为高雅文化,以受教育程度或文化素质较高的少数知识分子、文化人为受众,表达他们的审美趣味和价值判断。
法国新浪潮旗手让·吕克·戈达尔
二者彼此争夺,互相对立。
从字面意义来看,好像精英文化是更上位的文化。
但现实恰恰相反,在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竞争中,精英文化是不断被侵蚀和削弱的一方。
大众文化包裹着商业主义、消费主义、享乐主义、功利主义,搭配新的信息技术,对精英文化的社会基础的摧毁是摧枯拉朽的。
所谓的精英文化、高雅文化,实际上变成了边缘文化和弱势文化。
听贝多芬、莫扎特的,远不如听流行的多;读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的,不如读网络小说的多;看特吕弗、侯麦、戈达尔的,不如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多。
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边界并不清晰,会随时代和社会环境的变化而不断改变。
大众文化会不断分化,从内部裂变出新的「精英文化」,也就是一般我们所说的歧视链。
电影观众的完整鄙视链
看电影的自我感觉好于看电视的;看电视剧的内部又分出英剧、美剧、日剧、韩剧、国产剧不同层次,优越感各不相同。
昨日的大众文化,今天也可能是精英文化,比如周星驰的《大话西游》,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互联网进一步打开了话语权,精英们于是连最后的武器——公共话语权,也丢失了。
有限一点为电影辩护的声音,淹没在遮天蔽日的声讨中。
「地球」所遭遇的舆论危机,看似是一场因为营销误导而发生的事故,但本质上,是大众文化对传统的精英文化的碾压和瓦解。
有人担心这一切会对艺术电影乃至整个电影市场产生难以弥合的伤害,让多数人畏惧并远离艺术电影。
不必多虑。
短期或许难免会有后遗症,但一切终将烟消云散。
多数的「地球」观众,本来就不是艺术电影受众,也不专属于电影市场。
他们是某个话题营销吸引来的增量,跟电影市场连接度很低。
其次,大众如此健忘,当年方励为《百鸟朝凤》惊天一跪,推动票房直上青云。也有人担心会影响以后艺术电影的发行。
方励为《百鸟朝凤》的突然一跪曾振动网络
现实是「百鸟」迎风大卖,但也很快被人忘记。
那之后,艺术市场没有迎来春天,也没有一蹶不振。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艺术电影是小众市场,他的群体相对固定,发展缓慢,但是作为消费者,更加理性、谨慎、忠实,很少会产生巨大波动。
毕赣被千夫所指,丢失的,不过是本就不属于他的观众。
他的基本盘不会有太多变化。
甚至,这被骗的无数观众中,或许有一些被他的电影打通了任督二脉,成为新的艺术片观众的增量。
无论如何,在2018年的最后一天,我们一起见证了华语电影里历史性的一幕,它由艺术发端,以商业和营销为主线,最后成为社会性的文化事件。
每个人都是见证者和参与者。
没有谁对谁错,大家都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也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了后果。
对多数观众而言,一个教训是,信息如此发达,声音不再整齐划一,个人的判断和见解越发显得重要。
对艺术观众而言,多看电影,少指点江山,不要展示所谓优越感,谈不上谁比谁高级。
对于毕赣而言,内心强大一点,继续拍自己想拍的电影。这样的票房权当中彩票,以后可别想了。
对于营销而言,干得漂亮,去要分红吧。
我自己是喜欢这部电影的,但身边所有人问我,我的回答都是:
我喜欢,但不推荐。
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合理的可取的态度。
大众会因为下一个热点而蜂拥而去,彻底遗忘这场无聊的观影经历。
艺术电影市场依然会冷清,少数人在坚守和探索,在每个微渺的希望中寻找春天。
未来还有无数的商业电影与艺术电影会相遇和碰撞。
关于艺术优劣高低的争论依然会持续不熄。
但我们未必再有机会亲历如此这样的历史性时刻。
喧哗过后,一切又会归于原位。
让毕赣的归毕赣,大众的归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