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仪:不遗憾,你离开

等他再次出现,是三年之后,那个孩子夭折几天时。那时,他和陆小曼惊天动地的爱情又满城风雨,到欧洲避风头,也考验一下他们的爱情。因为孩子,他不得不去德国见张幼仪,他给陆小曼的信里说,这对他是一个难关,他想起来就发腻。

张幼仪却令他惊奇了,他发现她变成了一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独立的步子已经站得稳,思想确有通道……她现在真是什么都不怕,将来准备丢几个炸弹,惊惊中国鼠胆的社会,你们看着吧!”

他总是一向如此自说自话,仿佛她如今也同他一样,跻身于进步青年之列,居然不计前嫌,跟他游历意大利,还看了场电影。

张幼仪说,她的一生有两个阶段:德国前和德国后。去德国以前,我凡事都怕;去德国以后,我一无所惧。

她是那个“新旧交替”两个时代之间典型的女性,她向往新生活新思想,千方百计为自己寻找机会,却又深受传统思想的熏陶,以孝道和责任为己任的人生信条。

这就解释了她为什么愿意为徐志摩向他父母作证自愿离婚,离婚后还买房赡养公婆、作为当家主妇操持婆婆葬礼、帮徐志摩还债,以及在徐志摩死后出版台版《徐志摩全集》,还按月给陆小曼家用的原因。

她的气度,与她的以德报怨,以及她所说的:“你总是问我爱不爱徐志摩。你晓得,我没法回答这问题。我对这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是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的家人可以称为“爱”的话,那我大概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这确实是让人迷惑,人们总视她为善良、隐忍的女性,不然为何对徐志摩如此仁至义尽。

有一次胡适曾做东请她和新婚的徐志摩陆小曼夫妇参加饭局,张幼仪自己也不清楚胡适出于什么心理,她去了,她想让世人看看,她并不是一个落寞到不敢面对的弃妇。饭局上,陆小曼徐志摩旁若无人的“摩”、“摩摩”、“曼”、“眉”的称呼,让她沉默,想起徐志摩以前对自己说话总是短促而草率,从来不看她眼睛,就像她似透明一般。

在她侄孙女张邦梅为她整理的回忆录《小脚与西服》里:“我没法回避我自己的感觉。我晓得,我不是个有魅力的女人,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我做人严肃,因为我是苦过来的人。”

这个一路苦过来的女人终于顿悟,徐志摩漠视她、不爱她、和她离婚,同她这个人是新是旧根本没有关系,原以为自己不如他进步才被嫌弃,冲上去,做了东吴大学的德语系教师,做了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副总裁,创办了上海云裳服装公司做了总经理,引领了当时上海乃至全国的时尚潮流……徐志摩不爱她还是不爱她,他对她的抗拒根本就是“为嫌弃而嫌弃”。

她自我意识的觉醒漫长而残酷,她对张邦梅说:“我要为离婚感谢徐志摩。若不是离婚,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找到我自己,也没办法成长。他使我得到解脱,变成另一个人。”

她没有让自己走上弃妇惯有的控诉、自暴自弃等戏剧化之路,她只是平静的接受了自己,把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一切责任都揽上肩上,期间的残酷,非勇气不能渡过,这,才是她真实的定位。

她也向往新式生活,在她的生命里,徐志摩仿佛就是那个新时代的象征,她不满他的伤害,却也想像他一样去体验新时代气息,在新与旧之间,她的心有疑惑与矛盾。

不幸没有生为新式女子,但她凭借自己的努力,用新式女子的态度,去面对她的宿命,她的前夫,以及前夫的父母、遗孀,向世人证明了,不必伤害他人,也能达到传统价值观与新思想之间的平衡。

她不是朱安那样不思进取、失去自我的旧式妇女,徐志摩在婚姻中的行为,也和“新思想”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满口自由、理想、爱情这些高大尚的徐志摩,以为追求自由恋爱,和包办婚姻一刀两断就是五四新青年的新思潮,却从未觉得自己一生既享受了旧家庭的好处,离婚后还以责任为由要求张幼仪替陆小曼履行儿媳义务,同时又贪恋新式生活的随心所欲。一直走在新思想新生活先锋的徐志摩,骨子里依然脱不了旧文人的自私,恃才傲物,鄙视世俗生活,却也离不开,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众人皆醉独他醒。

明明自私,却非要加一个高大尚的口号,掩盖自己的行为,晚年的张幼仪评价徐志摩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文人就是这德行。

我并不比徐志摩的迷妹少读几遍他的诗,只是有敢于面对事实真相的勇气,正如《小脚与西服》出版时,就有人质疑有损徐志摩的形象。张邦梅说,她只是记叙了张幼仪的故事和感受,让那个在徐志摩主视角里,永远沉默的乡下土包子也有讲话的机会,这才公平,不是吗?

1953年,她与中医苏纪之结婚,67岁时,和苏医生一起到英国康桥、德国柏林故地重游,看着曾经和徐志摩居住过的小屋,想必感慨万千。和苏医生共同生活18年后,1972年苏医病死,张幼仪赴美与家人生活,1988年病死于纽约。

曾经,她为自己那一段生活打了一个生动的比喻:“我是秋天的一把扇子,只用来驱赶吸血的蚊子。当蚊子咬伤月亮的时候,主人将扇子撕碎了。”

听了,好唏嘘,如果当初他包办婚姻的对象是林徽因,未必历史不会重写,陆小曼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