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洛尼亞童書展上的中國面孔

(本文原發《北京晚報》2018年4月6日)

從北京到博洛尼亞,跨越歐亞大陸,歷時十四小時,中國出版人、兒童文學作家、插畫家從燕山南麓、華北平原抵達亞平寧山脈北麓、波河平原南緣。

大巴車載著中國作家從機場駛往博洛尼亞——意大利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到達的那天,一股寒潮剛剛過去,大地春回、雛菊綻放,溫暖的陽光下,茂密的橄欖樹葉閃著油光,遠處的地中海油松勾勒出深綠色的地平線。機場大路旁矗立著博洛尼亞國際兒童書展廣告牌,書寫著:主賓國中國。

2018年3月26日開始,為期4天的第55屆博洛尼亞國際兒童書展在此地舉辦。這是全球規模最大、最具權威和影響力的童書展與版權貿易型書展。本次的主賓國是中國展館總面積為900平方米,共有參展圖書近4000種、5000多冊,是博洛尼亞國際兒童書展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主賓國展區,也是中國在海外舉辦的最大規模少兒出版領域的國際交流活動。

主賓國展館特別設立中國原創少兒精品圖書展,入選的108部作品涉及22個語種、28個輸出國家,代表了中國原創童書“走出去”的成果。

展示的書,核心是人。赴意大利參展的有26位中國作家、學者、閱讀推廣人,24位插畫家以及近百家中國出版單位的200多位出版人。在書的海洋裡,不同的洋流在此匯聚成潮、碰撞出浪。

在這有限的時間中,我匆匆勾勒幾張中國面孔:作家曹文軒、劉海棲、薛濤、黑鶴,插畫家熊亮、鬱蓉、蔡皋……

曹文軒

曹文軒和鬱蓉

作為中國首位獲得國際安徒生獎的作家(2016年),曹文軒的作品廣受關注。中國向外推介的手冊上如此評價曹文軒:“以對存在的獨特的感受力和記憶力、獨特的審美追求、動人心的悲憫精神、唯美抒情的敘事語言、典雅的意象意境,使作品具有穿越時空的品質和美學價值,讓讀者在苦難、悲痛、憐憫之中感受生命之光。”

曹文軒經典作品《草房子》已累計銷售超過1500萬冊,他的全部作品已輸出英文、德文、意大利文、法文、西文、日文等20多個文種。在書展現場舉辦的《青銅葵花》14國版權輸出成果探究論壇上,曹文軒發表題為《故事,永在》的演講,從文學接受的角度解讀了《青銅葵花》在世界範圍獲得認可的原因:“《青銅葵花》出版後,已經被不同國度接受和認可,並獲得多項文學獎。如果這算得上表現不俗的話,那麼原因何在?簡單來說,是因為它講了一個不俗的故事和講故事的方式不俗。”

曹文軒的版權輸出有其作品的獨特性,同時也離不開諸多出版人的努力。各大出版社積極為其從全世界尋找最合適的出版社、插畫家合作,例如和意大利插畫家伊娃·蒙塔納裡合作了《小野父子去哪兒了?》,與巴西插畫家羅傑·米羅合作《羽毛》、《檸檬蝶》,與英籍華人插畫師鬱蓉合作了《煙》、《夏天》。

《夏天》插圖

鬱蓉在現場談道,當她在讀曹文軒作品時,頭腦會有畫面,像放電影一樣播放。“曹文軒的文字讓人讀來很感動,也給插畫家留下很大空間,你可以慢慢移植很多自己想表達的內容。”

書展上,曹文軒出席了多場交流活動,發言溫文爾雅。每次會後都有很多人要和他合影,他始終面帶微笑,毫無倦怠。

鬱蓉

《我是花木蘭》

插畫家鬱蓉是我見過的最善於觀察,捕捉美的人,她對生活處處充滿疑問和好奇,這種慾望帶動著她去發現常人容易忽略的意想不到的驚喜。她的表現方式除了圖畫書的創作,也喜歡用照片來體現。2017年在北京書博會我們相見,她折騰我半個小時,很激動地說:“太好看了太好看了,再來一張再來一張。”又處理了半個小時,才讓我看到拍的是什麼——襯衣袖子。雖然我沒有露臉,但是這組照片發到朋友圈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高點贊數。

作為一個藝術家,她很講究色彩搭配,也毫不忌諱當面點評別人的著裝,比如某出版大噶的眼鏡、髮型、文學界老前輩外套、領帶顏色。我開玩笑說:“你要憑一己之力提升整個出版界的穿衣水準。”在意大利那天,她用黑色的真絲上衣搭配黑色蕾絲暗花的長褲,外套是剪裁簡潔的白色短上衣,脖子上掛著黑皮繩搭配的正方形的金屬項鍊,最引人注目的是紅色的貓跟尖頭皮鞋。每次合照她都要大叫:“拍我的鞋,拍我的鞋。”拍出來,紅鞋子果然讓整個畫面都亮起來。

她個性是無拘無束的毫無遮攔的孩子般的率真,在創作中則始終注入了一種無限的激情和天馬行空的創造力。鬱蓉創作的《雲朵一樣的八哥》榮獲了第24屆布拉迪拉發國際插畫雙年展的金蘋果獎,併入選了2013年度的中國最美的書。包攬了國內外很多大獎。她和曹文軒合作的《煙》榮獲了上海書展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繪本獎及韓國南怡島國際圖畫書插畫獎,《夏天》榮獲2015原創圖畫書top10榜首及德國國際青少年圖書館白烏鴉獎。接下來五年她的國際合作工作都排得滿滿的了。

在中國原創插畫展區,她看到展示牆上有認識的畫家的畫,就拍下來微信傳給對方,原來大大咧咧的她也有細微的一面。看到有外國畫家臨摹她的《我是花木蘭》插畫,她也喜形於色。300平米的中國原創插畫展區位於展廳主入口處,側面是巨大的本次主賓國活動標識,以紅色為底色,以中國女孩與熊貓共享閱讀為主形象。這裡吸引了不少人流,鬱蓉在附近遇到了兩個老朋友,馬上介紹我認識。

原來都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一個是南非的插畫家皮亞特·格羅布勒,他和葛冰合作了《小小和泥泥》,另一個是德國插畫家索尼婭·達諾夫斯基,她為曹文軒的《草房子》畫過插圖本。而我為她的新繪本《我的家》寫過導讀。沒想到她那麼瘦,最小號的衣服在她身上也像是一個大袍子。我用蹩腳的英語說:“我喜歡你畫的畫,不讓人覺得是一個外國人畫的,就是發生在我們身邊的溫暖的故事”。這麼幾句話就一下拉近了我們的距離,大家異常親切,合影留念,通過對童書的熱愛分享世界友情。

看展覽,參加研討會,鬱蓉有本事穿著細細小小的高跟鞋一整天流星闊步。到了晚上,她扳著腳練倒立,哀怨:“我的腳腫死了!腳腫得比鞋背都高了。”在會展門前,中國主賓國的熊貓前,在主賓國展位前,在她喜歡的巨大的插畫前,鬱蓉和她的朋友們都留下了歡快的笑聲。她拉著我說來合個影——兩隻腳合個影。她說:“鞋子很重要,鞋子承受你的重量,帶你去重要的地方,每一個腳印都標誌著你走過的路。”

薛濤

同樣關注腳印的還有作家薛濤。他將要和鬱蓉合作繪本《腳印》,一個留守兒童主題的故事,同時也是一個溫暖的童心故事。

見到薛濤是我到達意大利的第一天,當地時間是下午,而我的生理時間已經進入北京的半夜,有些迷迷糊糊。薛濤很耐心地介紹自己的每一本書,談起他童年扛著獵槍巡山,說起他的文學初心。

當時我們所在的位置緊挨著主賓國展臺的“璀璨星河——中國少兒出版百年回顧展”,一百多年來,中國兒童文學“站起來”到“強起來”,薛濤可以算是“強起來”的這一代人。他的作品得到了國際安徒生獎評委會主席帕奇·亞當娜的稱讚:“薛濤的創作有著特殊的意義,因為他和他的作品屬於這塊土地,對於世界上的優秀作品是如何創生創造出來的,他有著深刻的理解,他始終認為一部優秀的作品應該根植於自己的文化和人民,無論怎樣都要發自真心,只有瞭解並珍愛自己的生活,才會創造出優秀的作品。”

薛濤在書展上有兩場作品國際版權推進會,他闡述了自己的創作與故鄉的密不可分的精神淵源。我們也聊到了故鄉與寫作的話題。薛濤出生的地方就叫“太陽”,在他的家鄉,有很多像星星、月亮、銀河這樣的地名,“不知道這些地名是怎麼來的?可能我的祖先就是一個喜歡幻想、喜歡寫童話的人吧。這些地名提醒我們後人,即使你在一個小地方面朝黃土,也要心懷宇宙。我的故鄉很小,小到可以在地圖上忽略不計,還是在我的心裡很大,浩渺如星漢。”

薛濤的《九月的冰河》、《河對岸》等作品都輸出了多個語種的版權,它們揉雜了小說、童話的想象手法,又像寓言,取材又像動物小說,可以說“忘乎所以”、“肆意而為”。

薛濤說:“這些東西大概是我的故鄉天空瀰漫的某種氣息,更是故鄉土地孕育的特定的氣質,我只是一個領悟者和記錄者。”

薛濤的繪本既有與國內新銳畫家的合作,例如“薛叔叔哲學童話繪本”;也有和國際插畫家的合作,例如與俄羅斯功勳畫家安娜斯塔西亞合作的《河對岸》。“在這個世界上,作家和畫家是幸運的,我們用文字和圖畫描摹不同的生活與共同的情感。這其中的共鳴讓不同國度的人和遠在天邊的人一起哭、一起笑,最終消除偏見與隔膜,產生悲憫、互愛與諒解,這個力量彙集在一起能點亮頭頂的夜空。”

黑鶴

這次出行博洛尼亞書展,第一個遇到的作家是黑鶴。3月25日北京時間十點,我們在機場相遇。身高一米九的黑鶴抱著一個蓬鬆的大枕頭,好像一個巨人夾著一隻玩具熊。我問他:“這是為旅行做的準備嗎?”他說:“不是,我腰疼。”我很驚訝:“寫作累成這樣了?”他大笑:“哈哈,是打籃球留下的運動傷。”

再次碰面是在意大利博洛尼亞會展中心,在中國主賓國展位附近,黑鶴身著白色蒙古長袍大踏步走來,長卷發紮在腦後,露出蒙古風情的耳環。一個嬌小的姑娘緊隨其後,正是他的合作伙伴插畫家九兒。

這次他們帶來了兩本繪本,《十二隻小狗》和《鄂溫克的駝鹿》。《十二隻小狗》首發式以“每一塊土地,都有很多並行的生靈”為主題黑鶴分享了從小與蒙古獵犬為伴的經歷。他講述了故事裡中國古老的狩獵犬種——蒙古獵犬的稀有現狀、由外來物種引入導致的生存危機。黑鶴說,選取古老獵犬的故事,初衷是為了記錄中國即將消失的狩獵文化,也希望更多的人瞭解中國稀有的民族獵犬。《鄂溫克的駝鹿》寫了一個老獵人將小馴鹿放歸叢林的故事,洋溢著北國的曠野氣息和對生命的尊重與關懷。

黑鶴以呼倫貝爾作為自己的創作背景,每次見面,他都會說起無邊的草原和廣袤的森林以及他在草原繁殖的牧羊犬。他說,開車穿越草原的時候,經常能看到跑過公路的狐。在冬天的草原上還能夠看到地平線上狼的剪影。而從呼倫貝爾草原一直往北,就是大興安嶺森林,那裡有飼養馴鹿的鄂溫克人,森林裡還有熊、猞猁、狍子等等各種各樣的野生動物。

他和插畫家九兒合作,文圖並茂,展現這一片尚還保留著原始特色的土地。

蔡皋

蔡皋(左一)和中外藝術家合影

蔡皋1946年出生於湖南長沙,1982年之前曾長期在鄉村小學執教,之後供職於湖南少兒出版社,從事圖書編輯工作。她的作品《荒園狐精》於1993年獲布拉迪斯拉發國際兒童圖書展(BIB)“金蘋果”獎,是中國摘得獲得(BIB)“金蘋果”的第一人。

在蔡皋作品研討會上,我聽到一個觀眾低聲驚歎:“看蔡皋的圖畫書,以為她是一位青年畫家,沒有想到是一位奶奶。”

這次參與研討會的中外嘉賓高度肯定了蔡皋作品對於傳播中國文化的意義。蔡皋認為要傳承就要有歷史感。“如果一個人的活動只能以當下利益和情感為軸心的話,它所形成的軌跡只能是以小我為中心的封閉狀態的圓。”她畫傳統經典,畫民間故事,畫流傳已久的兒歌,畫聊齋畫花木蘭畫桃花源。《荒園狐精》中,“我用黑色來做結構,讓它規範著畫面,我以為實際上,生活就是如此這般地規範一切的。”

蔡皋作品《荒園狐精》

經典圖書是跨越國界的,2001年,蔡皋與日本著名繪本作家松居直先生合作繪本《桃花源的故事》,這本書被定為日本小學國語教材。

蔡皋從民間汲取靈感,她曾在《我的民間獨白》裡說:“和當代很多將痛苦、墮落、頹廢等消極元素作為作品核心藝術內容不同的是,千百年來處於社會最低層的民間藝人們,真實經歷過生命種種種的磨難,但在他們的作品裡,我看到的並不是傷痕,而是超越於痛苦之上的對生命熱烈的愛,是不屈的、昂揚的生命精神,我對這種精神充滿敬意,由來已久。”

熊亮

熊亮,方素珍和鬱蓉

開幕式的第一天下午,有一項非常重要的活動就是國際安徒生獎揭曉。此前公佈的最終入圍短名單中,中國繪本作家熊亮入圍插畫獎,並且是最年輕的入圍者。記者們“懷著一顆紅心兩種準備”提前寫好了稿子,就等著宣佈結果。

揭曉大會是在博洛尼亞國際會展中心,但是同一時間在博洛尼亞大學還有一場《偉大也要有人懂系列》出版論壇。當時身在大學區的記者:我、梅佳、李明遠、史一棋等人,時刻關注著媒體微信群裡的直播消息,只盼著“熊亮”二字落地,就飛奔回書展現場。結果是俄羅斯插畫家伊戈爾·歐尼可夫和日本作家角野榮子分別摘得插畫獎和作家獎。

回到會場,國際兒童讀物聯盟執委、副主席張明舟說:“雖然熊亮沒有得獎,但依然是值得慶賀,因為能夠進入到短名單就已經代表了一個藝術家的實力和國際的認可度。”記者們紛紛發出了稿件,有的標題是《書展上最愛那隻熊》。

熊亮的創作源於中國傳統文化和東方哲學,他的畫面注重線條和墨色感,但是結構和語言表達卻不受傳統的束縛。國際安徒生獎評委會對他的評語是:“藝術家熊亮的作品融傳統和現代為一體,體現出濃厚的中國本土文化特色,與此同時,他將藝術作為一種敘述媒介,這也是他與其他藝術家的共同之處,通過一幅幅插圖講述故事、傳遞情感,藝術風格抽象而富有感染力。”

對於如何在插畫創作中使用好傳統元素,又能適合國際表達這一問題,插畫家熊亮認為:並不是中國傳統文化套上一個有趣一些、卡通一些的“殼”, 或者是將傳統文化的元素堆砌在一起,就可以稱之為“中國風”。

熊亮作品

真正的“中國風”作品是能將中國傳統文化的內容進行“轉化” ,既能夠體現中國傳統文化又能符合兒童認知。畫家只有深思熟慮,而不是盲目跟風,才能創作出“中國風”的好作品。

時間倒退回國際安徒生獎揭曉的那天下午,在博洛尼亞大學圖書館有一場“對話·成長——《偉大也要有人懂系列》出版論壇”。我和其他記者穿過全世界最長的拱廊步行街、市政廣場的600歲的海神噴泉、遠眺文藝復興時期的姐妹塔樓,來到博洛尼亞大學。

博洛尼亞大學始建立於1088年,是擁有完整大學體系並發展至今的第一所大學,校徽上用拉丁文寫著:“大學之母”。論壇以當地青年演奏中國葫蘆絲開場,收尾是意大利兒童用中文朗誦: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稚嫩的童聲在滿是中世紀精美繪畫和浮雕的大廳迴盪。

花絮

作家劉海棲曾是明天出版社社長,早在上世紀90年代就參加過博洛尼亞書展,他說:“當時來到書展驚呆了,沒有想到書可以做得這麼漂亮,這麼有想象力。當時中國展臺非常小,就是一個小角落裡擺著幾本書。一本都沒有賣掉,反而帶來作為裝飾的中國面具都賣掉了。

當時出版社也沒有錢,只能吃自己帶的泡麵,最後是用賣面具的錢吃了一頓飯。”自從參加展會,開闊了眼界,引進了大量的圖書,包括羅爾德·達爾的全集,但最初沒有錢,不敢引進插畫家昆廷·布萊克的插圖版,因為插畫要另外付版稅的。

過了幾年,等他們有了更大的經濟實力,就引進了昆廷·布萊克的插圖版。他感慨,今天中國能夠成為主賓國,大氣魄引進來和走出去,以多種多樣的形式和世界交流,這是時代的進步。

結語

觀察中國作家的過程中,讓我想起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他鐘愛童話,在小說中運用童話的手法來寫現實的人和事,而他蒐集整理的《意大利童話》最大限度地保持了意大利民間口頭故事的原貌,再現意大利“民族記憶”。 卡爾維諾在中篇小說《在看不見的城市》中,以馬可·波羅向忽必烈汗彙報的方式描繪了55個想象中的城市,書中寫道:“聽的人只記著他希望聽到的東西。掌控故事的不是聲音,而是耳朵。”

我在這有限的篇幅裡寫下的東西,就如忽必烈所做的事情:“現在,每當馬可·波羅描繪了一座城市,可汗就會自行從腦海出發,把城市一點一點拆開,再將碎片調換、移動、倒置,以另一種方式重新組合。”

我的描述只是隻言片語的小小浪花,而中國童書的現狀和未來如同深海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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