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中的唱兒的“因字生腔”

京劇中的唱兒的“因字生腔”


(摘自《No1菊人的博客》)

京劇大師們離去,留下了很多彌足珍貴的唱腔。自然,對各流派唱腔的分析就會多起來。人們留意的大都在流派聲腔中出味道的地方,並且試圖總結出規律性的行腔特點。這應該說是一種很有效率的學習傳承方法。但是,不管是學習哪個行當,哪個流派,對京劇唱腔的最根本的規律性的“因字生腔”不能忽視。如果把對流派的行腔模仿看做感性理解的話,那麼對“因字生腔”的理解則是更為理性的。

常說京劇中的唱兒是“因字生腔”,那麼它是如何的生法呢?以及,這個東西於唱腔的指導意義又如何?挺難說清的問題,這裡試著說說。


從學習效果方面看,如果離開了“因字生腔”、“以字行腔”的立身規矩,對流派風格即使模仿得很像,唱出來的東西終歸是華而不實,輕飄弱淡,甚至有些“搞怪”。反之,如果能“以字行腔”,即使沒有很深入的流派模仿,聽起來也依然中規中矩,入耳酣然。正如戲偐說:“咬字千鈞重,聽者自動容。”

字能生腔,是因為漢語中字有聲調。漢字入了聲腔,一定會對聲腔的旋律發展進行產生影響。京劇唱段的各種板式都有成規,句子長短,過門繁簡都有基本固定的套路。然而看一個行當的一種板式唱腔,幾十段絕不完全一樣。儘管板式唱腔的套路一樣,但聽起來每段卻各有滋味,各臻其境。

究其所以,每段中唱詞用字不同。結果就是,唱腔旋律旋法不同,唱腔中的小彎兒不同:往往聲腔的小彎會標示出字音。當然,聲腔大的發展走向,還要受到板式成規的約束。如果脫離了板式成規,板式聲腔也就不成立了。

說到字音,就一定會說到“湖廣音”。也有人稱為湖廣調。其實就是地方口音裡面,說出的字的聲調。老生傳統唱腔裡面用湖廣音最多。比如大家熟知的老生唱腔“兩國交兵龍虎鬥”裡最後一句:靠山近水把營收,(也有做:把營守)那個“靠”字,普通話讀四聲,(去聲:靠),唱腔裡唱成三聲(上聲:考)。


前日,遇到一位很有成就的票友,對現時媒體教唱的楊派老生的分析頗有微詞,尤其反感教唱中總結湖廣音規律的“京音去聲字唱上聲”,就是普通話四聲字唱三聲。推薦我聽梁慶雲先生的錄音,他比較崇拜梁先生。我仔細聽了梁慶雲先生的這段唱,靠,確實是唱成了三聲(上聲)。而且,其它很多地方的去聲字也都唱成了三聲,證實這是一種規律性的音調無疑。

回到主題:以字行腔。這個靠字是如何唱成了三聲呢?按音樂記譜說,一拍時值,唱兩個音,低音6,中音1。以此形成轉折,構成三聲讀音。

這揭示出一個事實,很多字音,是以旋律化的方式,顯示字音的。簡單說,這應該是“以字行腔”的一個基本的含義。


外國音樂傳統中,西方作曲法的旋律發展基本方法,跟我們的戲劇聲腔創腔有很大的不同。作曲法中的旋律發展方法都是從音樂動機開始,通過一些延展的辦法,諸如:重複、移位、倒影、甚至擴展到多聲部,和聲、復調等等,使旋律延展,豐富,從一個音樂動機,可能只有一小節的旋律開始,直至形成整篇作品。而我們的戲劇唱腔不是這樣的辦法。用皮黃腔的京劇舉例,唱腔板式都是現成的,寫好了詞兒,往裡套就行了。雖然好戲也是要嘔心瀝血地琢磨好腔兒,單就創作方法看,聲腔的音樂都是有現成的程式化的模式可以利用。

不同的創作方法,帶來的結果不同。比如我們看舒伯特的小夜曲,用意大利文唱好聽,用英文,法文,德文,甚至中文唱,都很好聽。都能讓人感覺到那種夜的意境。甚至翻譯成不同的中文歌詞版本,也一樣唱,什麼也不耽誤。京劇的腔兒是“量身定做”,一段腔兒,只能是特定的詞兒。比如《龍鳳呈祥》裡的西皮慢板“昔日梁鴻配孟光”,換換詞兒就沒法唱了——腔和字較勁,不匹配了。探究其中的原因,京劇的詞字以旋律化的方式進入聲腔,就使得一段聲腔有了特定的詞腔融為一體的關係。這在西方的創作歌曲裡是沒有的。

不獨是京劇如此,中國的戲劇基本上都保持著這個傳統。大家熟知的豫劇《朝陽溝》裡,二大娘誇地裡好收成有句詞兒:蘿蔔青,(記譜67656)青凌凌凌凌凌,(記譜67645)(此處不能引用譜例,看客意會吧,見諒。)白菜長得瓷丁丁。(記譜276765245)唱腔就是河南語音的誇張記錄。就像在用河南話在說這兩句詞兒。河北梆子《打金枝》裡,那句著名的:這都是你岳母孃親手做來地。“親手做來地”(記譜6554515)也是河北口音的喧敘。甚至在民歌小調中,也常見這種字音旋律化進入聲腔的譜例。民歌龍船調裡:妹娃子(記譜6↗66)去探親哪啊哎…“妹娃子”這三個字就像是說出來的方言。譜例太多了,不勝枚舉。造成這個現象的原因,就是因為漢字有聲調,漢字可以誇張自己的聲調形成旋律進入聲腔。

京劇傳統把字音分成了四種。平、上、去、入。其中,平聲字裡又分陰平陽平,相當於普通話裡的一聲二聲。入聲字,現在普通話裡沒有了。南方一些方言裡,還留有入聲字的應用。這裡,特別說明一下,普通話裡是沒有入聲字了,但是京劇裡面還有很多入聲字的應用。(入聲字在京劇中的問題議論需較多筆墨,另文詳述。)

中國戲劇歌唱秉承中國文化的傳統,以字入腔,《毛詩序》中的一段話很精到地說明了這種情形。《詩·大序》(毛詩序)裡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由於是情動於中而歌唱,歌唱是由嗟嘆而來,所以,歌唱中的旋律必然帶有字音的痕跡。

在唱詞文字比較密集的原板、二六、流水等板式裡,字,直接以其聲入腔兒的現象比較好理解。在慢板裡,字少腔多,字又如何生出腔來呢?這是“因字生腔”的另一個方面——由字的聲調主導改變成由字的叶韻(葉,讀:協xie二聲)讀音主導的“以字行腔”。

字的聲調已經說過,平上去入,除去入聲,相當於現在普通話的四聲。“叶韻”是什麼呢?大致可以看作是現在普通話裡的聲母和韻母的組合拼音。古漢語裡沒有拼音,只有叶韻,方法是用兩個字“切”,取前個字的聲母,取後個字的韻母,形成本字的讀音。

這又說到影響京劇唱腔字音的另一個重要因素——中州韻。簡單說,中州韻是有拼音標識意義的字音集成。由於中州韻的標識,戲詞兒裡的字才講究字頭、字腹、字尾。當我們說一個字的時候,由於短促,字音一下就過去了。所以字頭字腹字尾不為大家所注意。但是,當一個字放到慢板聲腔裡唱的時候,這個字被拉長了很多,這時,不管唱的人是否有意識,一個字總是要清晰地出現字頭字腹字尾的字音。如果其中的某一個部分字音不準確,那這個字的字音聽起來就會很彆扭了。(關於這部分內容,可以參看我的前篇文章——漸行漸遠——正在退出傳承的“以字行腔”)

“以字行腔”正是“因字生腔”的一種證明。當字音引領著聲腔徐徐前行的時候,我們會體會到聲腔因字而有生命,字音(拼音讀音和聲調兩個因素)也已經滲透到聲腔的每一部分“肌體”之中了。

本文談了字音的兩個方面。字生腔有兩個含義,一是指字的聲調入腔——唱腔中可以聽出字的聲調。二是指字的聲母韻母讀音入腔——唱腔中可以聽出字的分解音素。但是這兩者是如何統一在唱腔之中的呢?

前不久,我還一直為這個問題苦思冥想,一直沒有把思路整理清晰。解決問題的機緣,就是跟那位老生票友聊天。他說,老先生們說,字是字,腔是腔,前面的是字,後面的是腔……表面上看說法和“因字生腔”是矛盾的,實際是一回事。也就是說,字的聲調要在出口即定。所以一唱出口就唱出了字的聲調;而行腔,則是用字的分解音素引領的。有了這個想法,再去聽梁慶雲先生的錄音,豁然開朗。

京劇聲腔所以美不勝收,看其旋律,未見得就有多麼超然卓著。就是因為漢字以自己的字音入腔,得以使漢字的音韻美展開而可令人領略詳讀。一點不誇張地說,京劇聲腔因為有了漢字的聲韻美而成為絕美。我們往往可以發現,當我們把京劇的旋律用樂器演奏出的時候,這種京劇音調就流於一般,而當有人聲參與其中演唱的時候,同樣的京劇音調馬上就顯現出無可匹敵的審美價值。

所以,當我們不再頂禮“因字生腔”、“以字行腔”的時候,我們是不是正在演出著京劇傳承的悲劇?(美學中關於悲劇的解釋——把美的、有價值的東西毀壞了給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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