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大概是沒想過,有一天會栽在這位老人家手裡。
上來就不留情面:“你是非常虛偽。”
一向以“壓迫感”示人的許知遠頓時坐不住了,拿起杯子掩飾緊張:
“我有很多假裝的瘋狂。”
沒想到對面步步緊逼:
“沒有,你在扮演瘋狂。”
話被聊到這份上了,許知遠索性“攤牌”:
“這個東西可以改變嗎?”
老爺子不為所動:
“其實你最清楚,你根本拒絕改變……”
看起來,這是許知遠第一次,在自己的節目中面臨“危險”。
01.
但凡看過《十三邀》的都懂,許知遠從來不會“好好說話”。
甚至,他不是一個好的追問者。
他暗諷馬東走入娛樂的“粗鄙化”,炸出全網吃瓜群眾戰隊討伐;
把90歲高齡的歷史學家許倬雲逼哭,最後只能請師母幫忙救場;
問到好脾氣的李安實在受不了了,對他說:
“你有些問題我接不住。” 因為許知遠要跟他聊美國大選。
看似密密麻麻的語境,常常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你對命運的態度是什麼?”
“你怎麼應對孤獨?”
“你怎麼應對自我懷疑呢?”
提問宏大,嘉賓面露難色。
他扼腕嘆息文化的衰落,常常是對著空氣開槍,再跳起來用身體接住:
“讀聖賢書,究竟所為何事?”
尷尬嗎?尷尬。
觀眾的心情,基本上可以用第一季張楚的那句話來表達:
作為採訪者,許知遠身上流淌的自我,不足以撐起一場“得體”的對話。
那麼在吃了五季的苦頭之後,他停下了嗎?並沒有。
比如這次,他張口就來:
“究竟怎麼才能在現實的環境中,獲得超越性?”
聽起來很裝逼,對方顯然被問住了。
要知道,老爺子行走一生,偏偏就卡在了這個問題上。
02.
衣炔飄飄,這是看到陳傳興先生的一刻,首先鑽入毛孔的意識。
陳傳興是誰?
中國臺灣著名的文化學者,2012年獲頒法國藝術與文學勳位;
語言學博士,攝影師、作家、導演……
70年代留學法國,親歷了巴黎最後的黃金時代。
先後任教於國立藝術大學、中央研究院、清華大學。
“滯留”在清華大學20年,直到退休。
據說,他的課,沒有一節是重複的。
而中國最後一位女先生——葉嘉瑩的紀錄片《掬水月在手》,正是他導演的作品。
用他自己的話來說:
“我現在已經快七十歲了,可我還是非常瘋狂地在國內路演,我也不曉得我到底哪一根筋不對。”
這是屬於陳先生的獨自瘋狂嗎?我們不知道。
我們知道的是,即便有七、八層社會身份壓在陳先生身上,也仍然有90%的人不認識他。
那還有必要講嗎?有。
在事事被規範化、娛樂化的今天,這是兩個理想主義者,終於談到了“真理”和“自由”,帶領觀眾找到焦慮的出口,並且走向更大的真實:
“這個世界是在走向一種更不確定?”
說這話的時候,陳先生是篤定的。
03.
“我一直覺得,某些東西還在。”
捲入時代浪潮70年,老爺子身上那股子新鮮勁兒,沒變過。
從曾經的“壞小孩”越界到學者,他走出主流,並不是意外。
“我是體育系想要揍我的。”談起小時候,陳先生滔滔不絕。
剛好長到最沒邊的年紀,頭髮披肩,一年四季只穿涼鞋和牛仔;
考試只願意考60分便提前交卷,找到機會就逃課。
聽起來,這是一個急於表現各種姿態的年輕人,開始學會與世俗對抗。
在臺灣那段充滿壓抑的年代,他找到了另一種“自救”的方法:
偷書。
說起這段往事,他開心地像個孩子。
旁人的糾結、迷失與反叛,在他這裡,是“盜取知識”的過程。
只是他沒有預料到,命運還能反手給他再上一課:
“壞小孩”偏偏走上學術路,法漂十年。
如果你問:精神世界是必要的嗎?
這個問題,在他身上顯然不成立。
在巴黎的那段時間,陳先生用了12個字概括。
“不敢看、不敢想、不敢聞、不敢嗅”,這些聽起來甚至有些“極端”的詞彙,組成了屬於他的“激進十年”。
“我就是把自己重新像哪吒一樣拆解掉,把血肉骨頭全拆了。然後晚上掉著眼淚再慢慢地一塊一塊地接回去,拿個針線慢慢縫。”
突然被丟進更廣闊的思想世界,可晦澀的語言環境、難解的哲學命題擋在前面。
頭五年,陳先生撞得“頭破血流”。
他斬斷了一切感官娛樂,把自己丟進書裡,最後帶著整整半個集裝箱的書,從巴黎回到臺北。
他說:“思想本身就是一些,重重展開的過程……”
發現了嗎?當有人崇尚流量,崇尚感官刺激的娛樂,追求更俗世的舒適和圓滿時,
也會有人,為同一種精神而欣喜,為同一種人格而堅持。
陳傳興先生,突然也成了那個“不合時宜”的人。
04.
有人說,這期節目是兩個“不合時宜”的文化人,在抱團取暖。
是,也不是,一個細節可見證。
喝著紅酒,迎著望京的黃昏,許知遠還是沒忍住,再次掏出他追問了五季的問題:
“你有沒有覺得,文化可能在衰落?”
面對這個宏大的命題,陳先生沒敷衍,也沒回避。
“消失是必要的,我們可以重新去面對消失。”
這個回答是“悲觀”的嗎?似乎不是。
“消失”意味著我們還有願望,要重新開始;
也同樣意味著“你知道燙到會痛,可是你還是要伸手去摸”。
看見的人,說它是“痛”,是“存在”,是“感受活著”。
而看不見的人,偏說它是“神經病”,是“瘋子”,是“異類”。
那它到底是什麼?陳先生說:“是生命的持續”。
有人願意接受黑夜的部分,是因為得知了光明。
“每天拿起手術刀把自己劃開,把器官掏出來,不斷地把自己打散再重新縫合。”
這是他要做的功課,一遍又一遍地,試圖靠近真理。
不得不說,陳先生身上這股文化人的“瘋魔感”,實在迷人。
活到70歲,他仍然對任何東西都好奇:
碼頭上的小朋友,騎摩托車的人,跳廣場舞的大媽,默契維持著奇妙的偶遇。
看到打在雜貨鋪玻璃前的陽光,又像個孩子一樣跑上去合影。
人已經走出百米外,還在忍不住感嘆:
“我還是對那束光念念不忘……”
甘願成為一個時代的“瘋子”,離譜嗎?
或許吧,光是奮力推開迷霧看到那束光,就已經耗盡了他整整70年。
可他卻依舊堅持:
“規矩越多,自由越多。”因為,往往只有看到“規則”,你才能重新思考“自由”,
才能有勇氣一遍又一遍地追問:
我們能夠做什麼?
我們應該做什麼?
我們能希望什麼?
05.
坦白說,這次訪談,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陳先生對許知遠的“虛偽”直言不諱,許知遠更是掏心掏肺,拿起刀子自我剖白:
“我是假裝的瘋狂,我覺得我在拒絕黑夜那個部分。”
至少此刻,許知遠是真誠的。
他乖巧接下所有批評,也換來了陳先生的赤城相對。
兩人知識結構的重合,讓這期《十三邀》展示出遠高於國內談話節目的質量。
他們談順流,也談黑夜;談現實,更談理想。
在知乎裡,有觀眾針對這期節目留言:
我覺得這一期的精髓就是兩個人一起去剖析許知遠。
細想一下,老爺子剖析的,僅僅是許知遠嗎?
是,也不是。
許知遠和你我一樣,充滿理想又滿身弱點;
讚美勇敢又不禁膽怯;嚮往崇高又屈服於誘惑。
渴望體驗不同的人生,卻只對幻想的世界有深情,能同時接受最昂貴與最廉價。
他們反叛一切,包括自己的生活,他們想成為各種各樣的人,除了他自己。
總在對抗與妥協之間,表達著無用的憤怒。
這種衣冠楚楚的“瘋魔”,是你,也是我。
就像《十三邀》第五季的導語說的那樣:
倘若價值陷入迷惘,該如何尋找自身的意義?
我們是孤獨的狂歡吶!
聽起來很自大?可這就是這一小撮人耗盡一生,偏偏要追問,遲遲不肯妥協的原因。
因為,那束光,他們看到了。
陽光下這顆名為“真理”的果實,摘?還是不摘?
選擇權交由我們每一個人。
參考資料:
《十三邀》第五季之陳傳興
知乎:壹條電影
搖滾客:終於有人戳穿許知遠的虛偽了
單向街書店:
陳傳興:你害怕瘋狂,你又很希望自己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