閹黨阮大鋮編劇,名妓陳圓圓表演,看晚明文化人演繹的戲劇人生

導言

中國古代戲劇發軔於宋元,但大的發展卻在明代。《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等宋人文獻記載了兩宋時期汴梁和臨安城內的勾欄、瓦舍。近年來,在各地特別是中西部地區更陸續發現了大量明清時期的古戲臺,這些都是當日表演戲劇的場所。但是,儘管明代在各地鄉村、市鎮、城市中的戲臺繼承了宋元時期的規制,但類似於兩宋時期的勾欄、瓦舍則顯然不復存在,否則,《西湖遊覽志餘》《四友齋叢說》《金陵瑣事》《板橋雜記《客座贅語》《天府廣記》《五雜俎》《萬曆野獲編》《陶庵夢憶》等記南北兩京及杭州、蘇州、松江、紹興之事甚詳,不可能於此全無涉及。《水滸傳》《楊家府》等講史小說中所說的各處勾欄瓦舍,則是追記宋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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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宋時期戲曲的主要演出場所勾欄瓦舍,在明代已不復存在

從現有記載看,明代戲劇在城市中的傳播主要在以下一些場所進行:麴院、會館、神廟、官廳、家庭庭院。此外,茶館、酒樓以及其他一切公共場所也可以是戲劇的傳播場所。而南京的秦淮河、蘇州的虎丘山、杭州的西湖、開封的相國寺、北京的大興隆寺,更是戲劇搬演的好去處。

政局的演變影響了大眾化戲劇的表演場所

明代城市大眾化的戲劇表演不在“勾欄”、“瓦舍”而在會館、神廟、茶樓、酒館,與明初的政治局勢有直接關係。在明太祖以“重典”治亂世的思想的指導下,大都市在明初均受到重大摧殘,包括市民在內的全體民眾的生活方式也受到嚴刑峻法的禁錮和制約,這一情形和“不立田制、不抑兼併”的兩宋及於馬上得天下、也於馬上治天下的元代截然不同。各地富民遷南京、遷鳳陽、遷北京、遷雲南,文化人非殺即貶,倖免於難者早已是苟延殘喘,市民文化活動幾乎被中止,勾欄、瓦舍之類既不允許存在也無存在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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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佈各地的會館是明代城市繁榮的體現

成化、弘治以後,城市逐漸繁榮,市民的文化生活也重新豐富起來。但由於城市社會關係的變化,娛樂方式特別是戲曲的表演方式也發生了新的變化。這種變化就是地域性商人組織及地方家族勢力的加強。徽商、晉商、江右商、閩商、粵商、陝商、洞庭商、兩湖商等,以及諸如江右商中的撫州商幫、吉安商幫,晉商中的澤潞商幫,粵商中的潮州商幫等,都在各地設有會館,商人向會館捐資,會館向商人集資,由會館出面聘請戲班。

明代士大夫家庭戲班超越官方戲班

戲班之名,始於北宋。雜劇劇短,一般以五人為班,偶爾也有多至八人者;傳奇劇長,雖也以八人為班,但有多至十人、十二人者。當然,無論是五人、八人,還是十一人、十二人,只是指一次大戲上場演出的演員人數,並非是戲班的全部人員。

明代的戲班有幾種:鐘鼓司及教坊司所屬戲班;士大夫或富商的家族或家庭戲班;藝人的職業戲班。明中期以後,家族或家庭戲班的水平已超越鐘鼓司及教坊司所屬戲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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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教坊司,在清代稱為昇平署,也有戲臺

除明初諸王府之外,北方士大夫及貴族擁有家庭戲班,當自正德、嘉靖間康海、王九思、李開先始。這與當時城市的繁榮、政治的寬鬆、武宗的愛好、戲劇的廣泛傳播、一批士大夫在仕途受挫後熱心於編劇、演劇密切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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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文化發達地區,士大夫家皆有家班

在江南一些文化發達地區,不僅士大夫家有家班,有一定文化素養和戲劇愛好的商人或地主也有家班。而家庭戲班的水平高下,既決定於家主的戲曲創作或欣賞水平,也決定於地區的文化氛圍及家主的經濟狀況。李開先、何良俊都是嘉靖、隆慶時著名的學者兼音樂家,但二人家中戲班的水平卻不一樣,似與二人家庭經濟狀況特別是所處的地域關係更為密切。另外,李開先自編傳奇《寶劍記》,卻又不諳南音,他的戲班所表演的傳奇自然也就不“當行”,所以受到王世貞的奚落,建議戲班前往蘇州,由吳中演員按調修改後再行演出。何良俊家的戲班所演的則是北曲,在北曲凋敝、南曲尚未成熟的情況下,自然是一枝獨秀。

阮大鋮引領明代社會奇觀

萬曆以後,士大夫更醉心於詞曲,家庭戲班的水平也就大為進步。如《萬曆野獲編》所說:

近年士大夫享太平之樂,以其聰明寄之剩技。餘髫年見吳大參善擊鼓,真淵淵有金石聲,但不知於王處仲何如。吳中縉紳,則留意聲律,如太倉張工部、吳江沈吏部、無錫吳進士,俱工度曲,每廣坐命技,即老優名倡,俱皇遽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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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廟也是戲劇演出的主要場所之一

這些精通音律的士大夫即便是老優名倡也退避三舍,他們訓練出來的戲班,水平自然遠在一般戲班之上。張岱每每以精通戲曲自詡,並以家中有高水平的戲班而自誇:“魏璫敗,好事者作傳奇十數本,多失實,餘刪改之,仍名《冰山》。城隍廟揚臺,觀者數萬人,臺址鱗比,擠至大門外。”張家戲班自萬曆至崇禎,前後五、六十年,戲班六個,戲子換了五輪,可謂是梨園世家了,但仍是縉紳之家。這類家族不止張氏一家,同縣祁氏、吳江沈氏,同樣是集縉紳與梨園為一體的家族,這也可視為明代社會的一大奇觀。而這一社會現象,正是成化以來海鹽等地“戲文子弟”現象的延伸和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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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被複社斥為閹黨奸臣,卻抹殺不了阮大鋮戲曲大師的名頭

阮大鋮雖然被複社諸子斥為閹黨奸臣,但誰也無法否認他是晚明最有才氣的戲曲大師之一。阮大鋮自己既是編劇,又是導演,對其家庭戲班的水平,張岱讚不絕口:

阮圓海家優,講關目,講情理,講筋節,與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筆筆勾勒,苦心盡出,與他班鹵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腳腳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餘在其家看《十錯認》、《摩尼珠》、《燕子箋》三劇,其串架鬥筍、插科打揮、意色眼目,主人細細與之講明,知其義味,知其指歸,故咬嚼吞吐,尋味不盡。至於《十錯認》之龍燈、之紫姑,《摩尼珠》之走解、之猴戲,《燕子箋》之飛燕、之舞象、之波斯進寶,紙札裝束,無不盡情刻畫,故其出色也愈甚。阮圓海大有才華,恨居心勿靜,其所編諸劇,罵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詆譭東林,辯宥魏黨,為士君子所唾棄,故其傳奇不之著焉。如就戲論,則亦鏃鏃能新,不落窠臼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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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船的水上演出更加別開生面

家族或家庭的戲班一般只作為士大夫的家庭娛樂方式,或在朋友之間進行交流,但並不排除它們也是城市或市鎮戲曲大眾化傳播的重要方式。張岱記其家戲班在當地的公演場面:

家大人造樓,船之;造船,樓之。故里中人謂船樓、謂樓船,顛倒之不置。是日落成,為七月十五日,自大父以下,男女老稚,靡不集焉。以木排數重搭臺演戲,城中村落來觀者,大小千餘艘。午後颶風起,巨浪磅礴,大雨如注,樓船孤危,風逼之幾覆,以木排為索纜數千條,網網如織,風不能撼。少頃風定,完劇而散。

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水上演出,樓船或船樓是戲臺,觀眾既有城裡的市民,也有鄉村的農民。既然是水上演出,觀眾也都乘船觀看,圍觀的船隻達上千艘。以每船十人記,加上岸上圍觀者,觀眾人數當過萬人。這種家班還往往由主人攜帶,在各地進行即興演出或禮節性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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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人的參與是明代戲曲發展的重要特點

家族或家庭戲班一般都以自娛或娛人為目的,由於家主往往是精通音樂藝術的名家,又是家貲富有的大戶,如何良俊、沈璟、阮大鋮、張岱、冒襄、錢謙益等,他們的戲班既不計較成本,又可以聘請名師指點,精益求精,而且自己可以親自寫戲、親自指導,所以具有相當高的水平。

這既是明代戲曲發展的重要特點,也是明代戲曲特別是傳奇藝術得以發展的重要原因

一般來說,以某一班主為首的戲班,班主既是戲班的主人,又是演員的教師。這一情形和有些家班十分相似,如阮大鋮、何良俊、張岱等,他們既是家主,又是家班的指導教師,還是編劇。

明星效應在明代一樣重要

無論是鐘鼓司、教坊司的戲班,還是家庭戲班、職業戲班,其水平的高低,還在於它是否擁有一位或幾位乃至一批高水平的演員。

北教坊司的著名演員有正德時的臧賢,南教坊司則有頓氏、脫氏等。王士禎《池北偶談》則說到在晚明享有盛名的南京舊院脫十娘、鄭妥娘。鐘鼓司的宦官中也有不少著名演員,如成化時的阿醜、天啟時的王朝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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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曲的發展離不開商人的推動和文人倩女的捧場

侯方域《馬伶傳》記明末南京城內所發生的興化、華林兩大戲班一場著名的競技:

金陵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當太平盛時,人易為樂……梨園以技鳴者,無論數十輩,而其最著者二:曰興化部,曰華林部。一日,新安賈合兩部為大會,遍徵金陵之貴客文人與夫妖姬靜女,莫不畢集。列興華於東肆、華林於西肆,兩肆皆奏《鳴鳳》……當兩相國論河套,而西肆之為嚴嵩相國者曰李伶,東肆則馬伶。坐客乃西顧而嘆,或大呼命酒,或移侍更近之,首不復東。未幾更進,則東肆不復能終曲。詢其故,蓋馬伶恥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既去,而興化部又不肯輒以易之,乃竟輟其技不奏。而華林部獨著。去後且三年,而馬伶歸,遍告其故侶,請於新安賈曰:“今日幸為開燕,招前賓客,願與華林部更奏《鳴鳳》,奉一日之歡。”既奏,已而論河套,馬伶復為嚴嵩相國以出,李伶忽失聲,匍匐前稱弟子。興化部是日遂凌出華林部遠甚。其夜,華林部過馬伶曰:“子,天下之善技也,然無以易李伶。李伶之為嚴相國至矣,子又安從授之而掩其上哉?”馬伶曰:“固然,天下無以易李伶,李伶即又不肯授我,我聞今相國某者,嚴相國儔也。我走京師,求為其門卒。三年,日侍相國於朝房,察其舉止、聆其語言,久乃得之。此吾之所為師也。”華林部相與羅拜而去。

可見,戲班的興盛、戲劇的發展,又與商人的推動和文人倩女的捧場有極大關係。而在南京、揚州、蘇州等地,徽商不僅領導消費潮流,同時也左右著文學藝術的發展。華林、興化二班的對臺戲固然是由徽商即“新安賈”策劃的,而興化班要找回面子重唱對臺戲,也須求得“新安賈”的支持。

當然,戲班之間的競爭,說到底還是演員之間的競爭。戲班要出名,便得有著名演員。馬伶、李伶與彭天錫不同,他們只是演員而不是班主,但戲班的興衰卻全系其一身。馬伶一離班,整個興化班便“輟其技不奏”。為了演好嚴嵩,馬伶投身於與嚴嵩酷似的某大學士家中,為奴僕三年,細心揣摩,終於一舉而壓倒華林班的李伶,既重新建立起自己的地位,也復興了一個戲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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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班之間的競爭,對根到底還是演員之間的競爭

同演《鳴鳳記》,一扮嚴嵩,一扮嚴世蕃,萬曆時的金鳳顯然比明末的馬伶、李伶更為幸運。金鳳本是海鹽籍優童,“少以色幸於分宜嚴東樓(世蕃)。東樓晝非金(鳳)不食,夜非金不寢。金既色衰,食貧里居。比東樓敗,王鳳洲《鳴鳳記》行,而金復塗粉墨,身扮東樓。以其熟習,舉動酷肖,複名噪一時,向日恩情,置勿問也。”

馬伶在刻意中尋求嚴嵩的模特而成功,金鳳在無意中感受嚴世蕃的習性而成功,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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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曲的傳播更是妓女在其中起的重要作用

名妓與名優的推動作用更為明顯

當然,戲曲的傳播特別是對一般市民的傳播來說,真正起作用的還是那些並沒有太大的名氣、散佈於各地城鎮的無數知名和不知名的演員,其中的重要成分便是妓女。

沈德符《萬曆野獲編》說:

今世學舞者,俱作汴梁與金陵,大抵俱軟舞,雖有南舞、北舞之異,然皆女妓為之。即不然,亦男子女妝以悅客……舞用婦人,實勝男子,彼劉、項何等帝王,尚屬虞、戚為之舞。唐人謂教坊雷大使舞,極盡巧工,終非本色。蓋本色者,婦人態也。

徐渭《南詞敘錄》說:

今唱家稱“弋陽腔”,則出於江西,兩京、湖南、閩、廣用之;稱“餘姚腔”者,出於會稽,常、潤、池、太、揚、徐用之;稱“海鹽腔”者,嘉、湖、溫、臺用之。惟“崑山腔”止行於吳中,流麗悠遠,出乎三腔之上,聽之最足蕩人,妓女尤妙此,如宋之嘌唱,即舊聲而加以泛豔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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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藝雙絕的名妓,影響力更是助推了戲劇的傳播

妓女唱崑山腔固然“最足蕩人”,而一代名妓陳圓圓唱弋陽腔,更是“令人慾仙欲死”。色藝雙全的名妓,其身價地位遠比著名演員要高。這裡固然有容貌和技藝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則是在男尊女卑社會中男子對女人的佔有心理。再著名的演員也必須粉墨登場,為大眾演出,她們是屬於大眾的;而名妓所交結的,只是上流社會中某些人物,一旦有情投意合者,即贖身從良,成為某一社會名流或達官貴族的獨佔物,如陳圓圓之於吳三桂、柳如是之於錢謙益、董小宛之於冒襄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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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和冒闢疆的故事,證明了名妓走的是上層路線

女子表演較男子固然有其優勢,但表演“皆女妓為之”的更為重要的原因,則應是觀看錶演的多是男子。男人的需求使得女人在戲曲表演中佔據主要地位。如果觀眾以女人為主,或者男演員更受垂青。《萬曆野獲編》說屠隆在劇場客串演出,西寧夫人便時時往觀:

西寧夫人有才色,工音律。屠(隆)亦能新聲,頗以自炫,每劇場輒闌入優中作技。夫人從簾箔中見之,或勞以香茗,因以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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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女的傳播方式卻往往是“密戶曲房”式的

妓女對戲曲的傳播與戲班演員不同。戲班傳播的性質是大眾性的,傳播的方式是公共式的。妓女的傳播也可以是大眾性的,只要能付得起費用,貴族、官員、士紳、商人、小販、工匠、強盜、遊民、地痞無賴都是平等享受。但其傳播的方式卻往往是“密戶曲房”式的。正如餘懷所說:“名伎仙娃,深以登場演劇為恥。若知音密席,推獎再三,強而後可。”李中馥《原李耳載》記山西晉王府的名妓秀雲:“妓有名秀雲者,晉府樂長也,聲容冠一時。工小楷,善畫蘭。操琴愛《漢宮秋》,稱絕調。”這種操琴獨唱的傳播,其對象自然是十分有限的。

在當時的情況下,名優與孌童、名伶與名妓間並無本質上的區別,他們都必須是色、藝俱備,只是前者一次性的服務對象是大眾,後者則是個人,僅此而已。二者之間的轉化也是很容易的,如前文所說的金鳳,便是由孌童而轉化為名優的。名妓為生計所迫,也可以轉化為名伶。因此也可以說,作為為特定聽眾或觀眾服務的戲曲傳播者的妓女,隨時都可以轉化為為大眾服務的戲曲傳播者的演員。反之,年輕貌美為大眾服務的男優女伶,也隨時都可以轉化為達官富商及一般士大夫的孌童或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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