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鹿鄂溫克族:中國最後的女王和獵槍

使鹿鄂溫克族:中國最後的女王和獵槍

雨果的家族在鄂溫克人之中非常有聲望,大姨柳芭和舅舅維佳是著名鄂溫克畫家,姥姥巴拉傑伊是唯一一個寫過書的鄂溫克人。

名望之後是鄂溫克文化的沒落與家族悲情的命運。

母親柳霞與維佳是重度酒精依賴患者,酒後,他們出現幻覺,暴力向人,甚至切腹自殺。但是酒後他們也創造出了屬於鄂溫克人的壯美的詩篇和畫作。

過去,他們家族遵循鄂溫克傳統,在山間遷徙,飼養馴鹿。隨著國家生態移民,沒收鄂溫克人槍支,大量鄂溫克人下山入住敖魯古雅鄉,選擇融入現代文明生活。

維佳和柳霞是鄂溫克狩獵文化最後的守護者,尤其是柳霞,終其一生未離開大興安嶺,始終與馴鹿為伴。

使鹿鄂溫克族:中國最後的女王和獵槍

馴鹿好時節

六月的大興安嶺早晚還是冷的,夜晚有時到零度,至林深處還有未化開的雪。眼看著南方已經入夏,阿龍山的春遲緩緩才來。

不論如何,春天到哪兒都是叫人喜慶的,松林白樺褪了厚重的冰雪,露出原先的筆挺身姿,底下經年不化的凍土終於有嫩芽冒了尖,馴鹿們經歷一個冬的遷徙,又回了鄂溫克人的鹿圈。

這會兒的大興安嶺天亮很早,統共頭天夜裡九點才天黑下去,到凌晨三點,天邊就又見著白光。這樣的日子叫山上的獵民無端生出種緊促感,大興安嶺高緯高寒,春夏一起不過三個月,一年只有這些好時候,夜裡能安心睡多久呢?不知道。漢民老孫和鄂溫克柳霞一起養鹿,他每天四點就起床,到六月割鹿茸的時候,挑個好日子,備好紗布、爐灰、布條和裝鹿血的塑料罐子,磨刀霍霍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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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霞在割鹿茸的頭天夜裡喝了酒,一罐啤的,幾兩白的,睡前瘋瘋癲癲舞著案板上的菜刀說胡話。這點酒於她的量不算多,只不過長年累月的喝,酒精重度依賴成癮,只稍一點就上頭。在老孫給她蓋的十來平的地印子裡,酒瓶子零零散散扔了一地,換平時,柳霞大約要睡上幾天幾夜才能醒來,這回惦記著鹿茸的事兒,不能躲懶。她清醒的時候常唸叨,鹿就是她的一切,她活這一輩子,命裡再不能有比馴鹿更要緊的事了。

大興安嶺的馴鹿每年夏天割茸,公鹿能割兩次,母鹿茸角長得慢,通常只割一次。柳霞在山上等著兒子雨果上來幫忙。割茸既是個技術活,也是個力氣活,她年紀大了,一條腿還十分不好使,她不想總是麻煩老孫,盼望著年輕力壯的兒子能接下鄂溫克傳統養鹿的活。

有了這樣的盼望,她一年一年不停跟著失望。阿龍山往山下的鎮子走,只有一條路,她每天在那條路上望上好幾次,來往的林業工人汽車揚起鳴笛一聲一聲,她卻怎麼也望不見雨果身影。

雨果還是來了,趕早永遠不如趕巧,碰上老孫剛好割完茸的時候。他在山下打聽了鹿茸價格,當下新鮮的一斤能賣到800,他家點上今年只割了一對,照斤兩稱,應該能賣八千。這八千塊雨果早有打算,年前欠了朋友一些,要還。剩下的,他想買一倆捷安特的自行車,走315國道,從成都騎行去西藏。

25歲的年紀,雨果急盼著做點驚天動地的事,一點叫世人覺得他很“酷”的事。他已經想好了,現在流行直播,他要一路騎行一路直播,做第一個騎行到西藏的鄂溫克青年。他喜歡rap,騎行的時候一路唱鄂溫克民族的rap,歌詞已經寫好了。他自詡“中國職業的紀錄片被拍攝者”,等到了拉薩,他想和當年拍攝過他的紀錄片導演顧桃連麥,告訴世人,紀錄片《雨果的假期》裡那個小男孩長大了。

不過,世人真的關心他長大這件事嗎?

疫情當下,經濟退潮,他的詩和遠方能幹過柴米油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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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因為各方新聞報道,因為紀錄片《猂達罕》、《敖魯古雅》和《雨過的假期》一度引起多方關注的使鹿鄂溫克族熱度已經平息,神秘原始的部落走出大山,已經不再神秘,人們失去了那時的獵奇心。雨果成了當下代表鄂溫克族的紀錄片被拍攝者,這些年常有攝製組上獵民點,他偶爾向來人收一點拍攝費,來人不論呆多少天,需要自己買上足量糧食生存。

獵民點頭頂藍天,腳踩大地,住最原始的帳篷,挑河套的水食用。碰見漫長極寒的冬天,還需要鑿冰化開了煮水,生火做飯,用的是大興安嶺的木柴。日子就是這樣,過的孤寂又清貧,整個冬都沒有人來和柳霞說話。柳霞在這樣的地方過了一輩子,有人來她也這麼過,沒人來也這麼過,對於兒子雨果這一切她大多是不知道的,也不感興趣。她不會用手機,對錢沒有概念,給她錢她只會去買酒,剩下的都給兒子,有鹿茸可以賣了也給他。

雨果拿著那一對新鮮鹿茸拍照發朋友圈。有好些人在底下留言,他興奮了一會兒,鹿茸自古是珍貴藥材,壯陽補氣血,朋友圈熱鬧說明大夥兒識貨。但這興奮頭維持沒多久就下去了,鹿茸確實珍貴,可正值疫情肆虐經濟緊湊的時候,大多數人問個熱鬧,只看不買。雨果有點著急。

敖魯古雅鄉的小姨夫做馴鹿的買賣,出價4000一對,給他收了,這樣一來價錢足足折損了一半,他心裡不高興,卻也不好駁了小姨夫的面子。他一邊繼續打聽,一邊將鹿茸拿給小姨夫看。不看還好,一看叫雨果心裡頭更涼。

“你這鹿茸割的晚了,鹿角已經骨化,藥用價值不大了。”

小姨夫來來回回摸著那對角,頂上骨化的地方實在可惜,索性不割還好,等再長老點做鹿角的工藝品賣給遊客也值錢。如今這頭也不像樣,那頭也不像樣,怎麼著都差了點意思,他收來幹嘛呢?

“小姨夫,你再看看,我媽六月就要搬點了,急著用錢,你看能不能照原來的4000給收了?”

小姨夫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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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幾乎哭喪著臉從敖鄉出來。鹿茸還有老化一說,他家族世代養鹿,他卻不懂。

雨果對鹿茸的品相不懂,對什麼時節該割鹿茸、怎麼割鹿茸一無所知。他是城裡長大的孩子,不感興趣這些,大興安嶺是母親的大興安嶺,使鹿鄂溫克時代是母親的時代,和他沒關係。當有人問起他家裡到底多少頭鹿的時候,他都不能準確說出個具體數字來。即便如此,他仍然指望著母親的馴鹿掙錢,實在不行的時候就賣一頭鹿,一頭鹿能賣三四萬,只要徵得母親允許。可母親與鹿做了一輩子伴,鹿越養越少,叫她同意賣鹿是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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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假期歸來

鄂溫克是跨越中國、俄羅斯居住的跨界民族。

兩百多年前,鄂溫克人從俄羅斯勒納河流域雅庫特地區出發,帶著馴鹿,邊打獵邊前進,順著勒納河的流向,穿越東西伯利亞地區的山脈、河流與峽谷,到達黑龍江上游。後來他們又渡過額爾古納河,進入現在的大興安嶺原始森林,開始狩獵生活。

著名作家遲子建有一本以鄂溫克最後的女酋長瑪麗亞索為原型寫作的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這其中不乏雨果家族的影子。書裡面的薩滿家族是雨果家族的原型,走出大山的鄂溫克女畫家伊蓮娜原型是雨果的大姨柳芭。雨果的姥姥巴拉傑伊是這個民族的傳奇人物,僅僅上過五年級,卻是唯一一個寫過書的鄂溫克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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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來,雨果並不是血統純正的鄂溫克人。大興安嶺四周生活的少數民族眾多,蒙古族,滿族,鄂溫克族,鄂倫春族,俄羅斯族,這都是自古驍勇善戰的民族,民風彪悍。當然,這其中到哪兒也少不了漢族。柳霞喝多了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便是:“漢人怎麼這麼多呢?漢人多的像螞蟻。”

雨果的父親是漢人,爺爺奶奶還有一半蒙族血統,小時候在滿歸老敖鄉上學,他管自己叫二混子、三混子,意思是身上混了幾種血統的人。這種小孩在當時都不太受歡迎,他記得自己小時候被俄羅斯族的小孩欺負,被逼著從一條瘋狗面前走回家,狗朝他狠命咬了一口,結果回家又被大姨柳芭打了一頓。他二舅是個優秀的鄂溫克獵人,十分能模仿森林裡野獸的叫聲,因為模仿的太像,打獵時候意外死在鄂倫春人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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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悲傷的故事,其中也不乏好一點的,例如母親柳霞為數不多的好朋友滿族人黑鶴。

黑鶴是黑龍江作協副主席,當年在森林裡探險被柳霞救了,從此便常年帶著物資來看望他們。他送了柳霞一隻小母狗,養了不到半年便死了,死因是“翻腸子”。

六月的獵民點白天氣溫高達三十,太陽直射在大興安嶺的土地上,蚊蟲聚集,馴鹿要開始“冒煙兒”。柳霞的地印子裡沒有冰箱,擱了幾天的剩飯剩菜餿出一股黴味兒了照例餵給狗吃。小狗吃出病,懨懨的,痛苦的在狗圈裡嚎叫了一晚上,第二天便嚥氣去了。

雨果喜歡這隻狗,他回根河一年,這是他真正意義上養的第一條狗。柳霞在獵民點上還養了一條大的,他常擔心小狗受大狗欺負。冬天阿龍山氣溫低至零下四五十,是中國最冷的地方,他擔心狗受凍,給它從淘寶上買來一個狗窩。如今狗死了,狗窩也空了,他生柳霞的氣。這對母子在許多事情上表現出不一的看法,互相不能理解。雨果要給狗厚葬,連著它躺了一個冬的狗窩一起,柳霞不以為然。

“一條狗,你那麼在意幹啥呢?要擱過去我就掛樹上了,小鹿死了我也掛樹上,鄂溫克過去就有樹葬的傳統。

“你還說,就是你乾的,你他媽餿了的飯菜餵給它吃,你自己咋不吃呢?”

柳霞不聽,她的意思裡,狗命和人命不一樣,倘或是馴鹿還有的一說,她是會為鹿流淚的女人,狗不會。雨果要厚葬狗的時候,她叮囑他埋的遠一點,怕屍體被鹿拱出來,感染不乾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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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對柳霞多少是怨的,不論過去還是現在。他在成都工作的時候,最常接到來自根河的電話就是:“雨果,你媽又喝多躺大街上了。”他有時不想管,可不管這一晚她鐵定就凍死了。

雨果恨極了酒精,即使他在她身邊也不能阻止她喝酒。他在阿龍山和根河的商店裡打了一圈的招呼,不要給她酒,可她總有辦法弄到。偷來的、賒來的,或者一些人不懷好意,想看她出洋相故意給她的。柳霞和大舅維佳是敖鄉出了名的酒鬼,喝多了的時候鬧得無法無天,她曾經拿菜刀砍他,拿開水燙他,或者突然來幾下拳頭狠命砸他。

他們有時候還會互毆。有一年,維嘉在獵民點上喝多了,掄起斧頭直接給她腦袋開了瓢。

他們是親姐弟啊,他們是親生母子啊,在酒精面前,一切都失去意識。她喝多了時候常常尿失禁,冬天能直接看見屁股後頭冒煙兒,雨果要給她換下髒的內褲,要替她洗乾淨。 二十四五的小夥子在生活面前,那些難為情的東西都省去了。

“你咋不死了呢?你這樣活著,我哪兒也去不了。”

最惡毒的時候,雨果也有這樣的想法,他也曾在阿龍山腳下揮起拳頭給過柳霞一巴掌,盼望著能把她打醒。“你知道你這一口牙怎麼沒的嗎,都是你喝多了被人打的,一顆不剩。你怎麼就不長點記性!”

有些話柳霞記住了,在她半醉半醒的時候,能聽見,有些話喝深了完全沒知覺。她那一身的傷痕被弟弟維嘉打的,被鄂溫克族人打的,或者被前夫老翟打的,她從不計較。兒子那一巴掌她第二天醒來就忘了,只是悶頭繼續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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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都當她是不曉事的傻子。母親巴拉傑伊是厲害人物,寫過書,去過北京,上過中央電視臺。她在的時候柳霞多少能歸襯著,她去了,她和她的鹿一樣,只能躲在大興安嶺裡消磨日子。雨果能長大是個奇蹟,她斷是沒有撫養能力的, 2003年國家對鄂溫克族進行整體生態移民,從滿歸搬到根河,在這之前,她丈夫去世,自己終日酗酒,雨果被希望工程送去無錫一所學校上學。

無錫離大興安嶺三千多公里,他和他的家人,和他的民族就這樣分隔開了。

“那時候我覺得很不公平,那是半軍事化學校,很小我就要自己疊被子,打掃衛生,其它孩子都有父母,我的身份在那裡就是孤兒。我不理解,為什麼別的孩子都可以和媽媽一起,我不行?”

他的母親和別人不一樣,他們的母子關係也註定不一樣。直到很多年後,一個叫顧桃的紀錄片導演將他從無錫帶回大興安嶺,又很多年後,他長大了,看到了當年的紀錄片《雨果的假期》,他對那個絕望酗酒的女人終於有了一點點理解。

片子裡,那個大興安嶺剪著齊耳平頭,身材微胖的女人是年輕時候的母親,那時候她腿腳比現在好,每天拿著一個老式收音機聽騰格爾的歌。她常年居住在森林裡面,與馴鹿為伍,儼然是森林的女王,但卻是一個悲情的、失去丈夫、想念孩子、終日酗酒的女王。

她總在醉倒了望著太陽的時候自言自語:“我太想他了,我的兒子,我要是想他我就看看太陽。雨果的名字是喜溫(鄂溫克語),喜溫就是太陽,多好聽的名字啊!太陽能給我溫暖,它不讓我凍死,小雨果,咱們倆一起擁抱多好,我喜歡太陽,雨果的太陽。整個世界都是雨果的,太陽都是他的,整個地球都是雨果的。”

她不止為馴鹿流淚的,雨果看見了,紀錄片裡,柳霞在為他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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樺樹皮船飄進了博物館

在根河,雨果沒有多少朋友。

這裡交通閉塞,外人想來要七彎八拐的先到海拉爾,再從海拉爾到根河。在文化歸屬上,這裡屬於東北地區,老舊的東北文化他不喜歡,他沒有近年來那些說要振興東北、文藝復興的理想。他喜歡rap,喜歡籃球,喜歡一切酷的新鮮的東西。他覺得做rap還是得在成都西安這些地方,東北不適合,唱出來總有一股大茬子味兒。

雨果最感激的人是紀錄片導演顧桃,他認為是顧桃改變了他的命運,他曾經去北京投奔他,學紀錄片拍攝,沒學成,在北京很是過了一段苦日子。沒錢的時候他幹過服務員、售貨員、洗碗工,最不濟的時候還賣過血。500ml賣了四百塊,被黑中介坑了,他顧不了那麼多,拿了錢,第一時間跑去安華橋的一家快餐店要了一份蓋飯。他記的很清楚,那天他問老闆要了兩個雞腿,平常不敢撒開了吃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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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也有本土的說唱文化,雨果不喜歡,為了說唱夢想他跑去成都打工。在成都,他遇見了愛情,一個和他一樣喜歡說唱的年輕姑娘。他在成都做過超市收銀員,快遞收檢員,工作還是賣體力,還是辛苦,但比起根河,比起大興安嶺,這裡更叫他快活。

不論怎麼折騰,雨果還是回了阿龍山獵民點。不論是無錫、北京還是成都,他總不能十分暢快的融入外界,最後兜兜轉轉回到這裡,這是為什麼呢?

雨果不喜歡敖魯古雅,但並非完全不認可鄂溫克的文化,只是更喜歡以前的,喜歡大舅維佳生活的那個時代。

維佳和柳芭一樣,曾經就讀於中央民族大學,是鄂溫克民族畫家,從他的畫裡可以窺見過去鄂溫克人的生活。他們住在“撮羅子”裡,有自己的語言文化。他們穿獸皮,喝鹿奶,吃烤列巴。鄂溫克的獵人們都有獵槍,在森林裡狩獵,打熊瞎子,松雞,飛龍。他們不打懷孕的或者帶著幼崽的動物,在森林裡遷徙狩獵了幾百年,鄂溫克人從來沒叫一個物種滅絕,沒叫森林一處起火。無論出走多遠的馴鹿,在鄂溫克人的召喚下,它們總能如期平安歸來。

在雨果的想象裡,維佳和母親柳霞的時代是一個原始的像童話一樣的時代。他們家族過去是代表著與神溝通的薩滿家族,供養神鹿。在姥姥巴拉傑伊年輕的時候,他們最先住在邊境的齊前鄉,後來搬到滿歸老敖鄉,最後又搬到根河,也就是如今的敖魯古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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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魯古雅”是鄂溫克語,意為“楊樹林茂盛的地方”,政府給他們的房子建的十分漂亮,兩層北歐風的小洋樓,只是遠離了原始茂盛的楊樹。新敖鄉成了旅遊景點,外人進來要收門票,更有荒唐者曾經想承包整個鄂溫克人,搞旅遊,要把他們打扮成動物園裡供人觀賞的熊貓。

這當然是不能實現的事。

下山定居後,鄂溫克人的獵槍被沒收了。那一年,維嘉為了守住自己的獵槍,在大興安嶺的原始森林裡與警察博弈,最後抱著獵槍跳下懸崖。他以為自己要死了,最後卻被一根樹枝救下,然後成了終日酗酒的酒鬼,比姐姐柳霞更甚。

紀錄片《猂達罕》裡,維佳說:“在老敖鄉沒搬遷之前,鄂溫克人不咋喝酒。搬遷以後把槍也沒收了,無所事事就整天喝酒,喝的非常厲害。頭一個死的就是喝酒喝死的,已經死了八個了。他們內心痛苦,狩獵文化連槍都沒了。”


顧桃駐大興安嶺拍攝多年,憑藉《猂達罕》入圍當年的金馬獎,但鄂溫克人對這部片子始終褒貶不一。有人覺得它留存了最後的鄂溫克人珍貴的影像,有其文化史料價值。有人覺得它刻意剪輯維佳酗酒畫面,醜化鄂溫克人形象,令部分族人痛恨不已。

到底是藝術還是紀實?這是一個無法準確回答的問題。

一方面,雨果不得不承認,鄂溫克人的鹿越養越少了,如今的漢民養的更好,他們更科學,更勤勞,更嚴謹的對待鹿群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使鹿鄂溫克人的文化確實在消失,儘管他從未見證過,可當他與祖先文化的樺樹船再次重逢的時候,卻是在陌生距拘謹的博物館裡,這不能不視作一件悲哀的事情。

喜歡rap的雨果曾經創作過有關鄂溫克文化的歌詞。

“ 一個薩滿的家族 在退出歷史舞臺

多麼悲哀請求上天寬待一定不要懈怠

離開森林要重謀生路看不見溫暖鐵爐

吃完列巴喝完茶翻山越嶺找鹿的日子

從背槍馳騁林海

到家住隔壁臨海

他付出全部真心

也渴望能受尊重

樺樹皮船飄進博物館使他從此灰心

他只在繪畫世界裡面能夠得到一絲關心

每日家中街頭酒瓶滿地醉生夢死

他不想成為現代社會手中的一顆棋子

凌晨三點走在無人街道打開畫紙

消失的文化冰川的融化都令人髮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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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表達方式,雨果寫詞,表達直率憤怒,對比另一代人維佳曾經寫下的詩,含蓄隱晦,揮之不去的是從大興安嶺蔓延而出的憂傷。

鹿鈴已經消失,篝火仍在飛轉

樺皮船飄向了博物館,那裡有敖魯古雅河沉寂的濤聲。”

“我從弓與箭的文化環球 來到了原子彈的時代

他們把我拋出去,我們的文化正在消失

語言和制度也在消失

還有四個獵民青年,被帶上了法庭

這是對狩獵文化末日的審判

審判吧,審判。”

幾年前,維佳曾經醉酒後切腹自殺。

在阿龍山獵民點上,一團正在熊熊燃起的篝火,他恍惚看見鄂溫克的祖先們與他對話:維佳,你快自殺吧,快走吧,這個世界不是鄂溫克的世界。

切腹沒死成,他再次僥倖活下來。到底是鄂溫克的祖先們在召喚著他離去,還是冥冥中盼著他和他的詩集畫作好好留下來,為鄂溫克文化延續傳承?在紀錄片《猂達罕》最後一幕裡,維佳衝著鏡頭說:“一個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就等於失去了一切,失去一切就面臨著消亡。”

“如果有更文明世界的警察向我開槍,那就,開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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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興安嶺好姑娘

維佳五十來歲的時候結婚了,在根河生活。山上只剩下柳霞一個人,她今年58歲。

漢民老孫偶爾照看她,這一年雨果回來了,去的也漸漸多起來。上山時候,他要提前在山下的鎮子替她買好一個月的食材。大米,麵粉,油鹽醬醋。冬天時候白菜成箱成箱的買,零下四五十的溫度,就放外頭冰冰凍著,怎麼也不會壞。夏天就為難了,這時候能新鮮蔬菜不大能放,土豆,洋蔥買的最多,柳霞喜歡將洋蔥切了細細的絲兒蘸醬油吃。她有一雙巧手,年輕時候在老敖鄉敬老院幹過活,烤的一手好列巴,做麵食也十分好。

老孫要給柳霞介紹對象,聽著對象倆字柳霞就氣的不打一處來,一把年紀了怎麼還在給她介紹?那天老孫領了人上獵民點,那人在帳篷裡呆了一夜,她便故意醉了一夜,將那人轟出門外,第二天自行離開。

雨果暫時還沒有對象,柳霞問:“你什麼時候能給我找個媳婦兒呢?”

“你就別想了,咱家這個條件,沒人願意嫁給我的。我還得好好再努力幾年。”

“為什麼不願意呢,你長得這麼帶勁。我們那時候結婚可容易了,哪來這麼多事兒,我媽說讓我嫁給誰就嫁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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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霞的話不假,巴拉傑伊讓她一生嫁過四個男人。雨果的父親,幾年前死的老翟,還有一個叫張根的,一個叫小馬的,他們無一例外都是漢族人

巴拉傑伊安排了每一個子女的婚姻,她熱愛自己的民族文化,但不願意子女再同鄂溫克人結婚。鄂溫克人愛喝酒,漢人相對勤勞,時代向前奔湧,他們已經不可能再回森林,對於生存來說,同漢族人結合融入現代生活更重要。有這樣想法的鄂溫克人很多,因此一代一代下來,血統純正的鄂溫克人越來越少。

巴拉傑伊是鄂溫克最聰明的老人,她培育出來的子女十分出色,柳芭和維佳是著名畫家,早年去世的另一個兒子是非常優秀的獵人。唯獨柳霞,外人看她又蠢又笨,常年在山上養馴鹿。她不會用手機,不會開現代的防盜門,不會使用電飯煲煮飯,酗酒的名聲響徹整個敖鄉。

漢民老孫說:就她這樣的,如果沒有她媽安排,你覺得她自己能找著愛情嗎?

不知道。

沒有人問過柳霞的想法,沒有人在乎她是不是一個能感知愛情的女人,不管是巴拉傑伊、漢民老孫,還是弟弟維佳和雨果,抑或是整個敖鄉的鄂溫克族人。

“你知道我媽為什麼不停的給我找男人嗎?”

“因為維佳喝酒,養鹿不行,我家沒有勞動力。找男人就是找勞動力。”

柳霞記得巴拉傑伊給她安排的每一個男人。雨果的父親,巴拉傑伊一眼相中他,讓他們結婚。她和他沒有愛情,但是生了雨果。他死的早,為了給雨果買生日蛋糕騎摩托摔死在山崖上,雨果是他留給她的禮物。

張根是苦孩子出身,12歲還沒穿上褲衩,因為沒有鞋,學堂也很早沒上了。柳霞覺得張根是個老好人,她那時腿不好,去阿龍山的醫院看病,張根就在外頭等著。好人總是軸的慌,她叫他買兩斤雞蛋上獵民點,他結果買了半個帳篷大的一整箱。雞蛋全浪費了,巴拉傑伊生氣,攆走了他。

柳霞不喜歡小馬,巴拉傑伊將小馬領上獵民點的時候,她第一反應是:你咋又給我找男人了呢?

小馬酗酒,身上紋著兩個鬼頭紋身,喝多了常常動手打她,有時候還偷偷賣她養的馴鹿。她實在受不了了,一年不到,攆走了他。

攆走小馬是柳霞第一次反抗母親:好人攆走,找個壞人來,我不過了,你願意過你跟他過去。

老翟出現是幾年後了,那時候她已經人到中年,沒有青春,只有酒,對日子沒什麼期盼。老翟是個好酒友,白天能幫她養鹿,晚上和她一起喝酒,他喝的比她還兇。兩人一起過了十年,這是她正經過夫妻日子最久的時候,也是她為數不多覺得好的時候,可老翟怎麼就死了呢?

還是怪酒。

他喝多了溺死在河套裡,做屍檢的時候,她跑進去,對著他的屍體一頓哭號。她其實不止會為鹿流淚的,她這一生為許多人流淚,只是旁人都不在乎。

使鹿鄂溫克族:中國最後的女王和獵槍

母親巴拉傑伊去世後,她常常帶著一箱鐵罐(啤酒)上墳前,一喝就是一個晚上。她和巴拉傑伊說話,聖母瑪利亞能讓她們說話。她說:“我那時就喜歡那個鄂溫克的小夥子,找鹿的時候,他跟在後頭送我回家。多好的一個人啊,你咋就不讓我嫁給他呢?你知不知道,那是愛情啊,我不能和愛情在一起就去自殺,我跳河,結果維佳又把我救上來了。”

“你這一去了啥也不管了,留下我和鹿。你說我不喝酒的時候是一個好姑娘,就是喝完酒不聽話。媽,我是好姑娘嗎?”

她一邊喝一邊唸叨,一晚上就這麼過去了。第二天,馴鹿把她踢醒,她濛濛朧朧才知道大興安嶺的天亮了。

她的姐姐,鄂溫克女畫家柳芭也喜歡喝酒,酒後溺死在河套裡,後來維佳也要自殺。她在流淚,她的家族太悲慘了,難道他們最終都要走上這條決絕的路?這是她最親愛的弟弟,最好的酒友,母親和姐姐都去了,倘若他也走了,誰給鄂溫克人和大興安嶺作詩畫畫?

漢民老孫說,柳霞不傻,她扛起了家族裡鄂溫克人養鹿的使命,一輩子就這樣過了。她不是不能戒酒,只是不喝酒她幹什麼呢?活至此,她的人生沒剩下多少指望了。

柳霞很難有清醒的時候。不論清醒還是醉著,她都明白一件事:如今敖鄉的鄂溫克孩子是養不了馴鹿的,她的兒子雨果是養不了馴鹿的。鄂溫克祖祖輩輩都在這裡,她這一生就葬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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