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地窖丟失的布娃娃

看《那不勒斯四部曲》是先從HBO的美劇開始的,在斯特凡諾家的天台上,聖誕節的焰火照亮了那不勒斯的夜空,所有人都在狂歡,叫喊聲和滿天火藥味道熔鑄在一起,那是莉拉第一次感覺到“界限消失”的狀況。


《那不勒斯四部曲》是作者的自傳性小說,小說以第一人稱進行敘述,甚至小說的主人公就是作者本人的筆名埃萊娜。


埃萊娜和莉拉出生於十九世紀四十年代的那不勒斯,那時的意大利仍然飽受貧苦和暴力的困擾,小說的兩個主人公就是在這樣動盪的社會環境下成長起來的。


她們所住的那條街道經常會有打架鬥毆甚至殺人事件,那時的那不勒斯好像剛剛從戰爭中醒來,還沒來得及走向文明。人與人的相處方式原始而暴力,人們又飽受黑手黨的盤剝,民不聊生。


埃萊娜和莉拉所住街區的人幾乎都是下層平民,人們通過勞動換取微薄的收入,撫養一個五六口之家。


他們普遍不重視教育,男孩女孩們小學畢業就進入社會來補貼家用。而在這樣的社會里,男人作為勞動的主力永遠佔著上風,毆打妻子和孩子是他們生活的佐料。


埃萊娜和莉拉兩人之間的關係是故事的主線。你很難去具象化埃萊娜和莉拉兩人的關係,她們長達六七十年的友情並非一直是親密無間的,她們倆永遠在分裂,又永遠在互相依靠。


她們像彼此的鏡子,互相照見對方。她們單獨的時候是完整的人,合在一起又是另一種完整。


莉拉從小表現出在學習上驚人的天賦,她的文采和才智與生俱來,而埃萊娜一直憑藉著自己的努力進行追趕。


莉拉的父親是個鞋匠,狹隘且專橫,在莉拉小學畢業的時候斷然拒絕莉拉繼續讀初中,甚至在爭吵中把莉拉扔出來了窗外。


埃萊娜的父親是法院的門房,也許是受到了文化的薰陶,在埃萊娜的小學老師奧利維耶羅老師的威逼利誘下,在父親的支持下,埃萊娜一直完成了高中學業,甚至靠自己的努力上了大學。


兩個童年好友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顯然,這是一部女性主義小說。但實際上,它本身的議題是超越了女性主義的。在網上看到很多評論說,看這部小說明白了女孩讀書和學習的重要性。


我雖然不認為這是作者主要想表達的觀點,但也的確在閱讀的過程中為一度為萊拉輟學而唏噓。


印象最深的大概是,萊拉輟學以後表面不再讀書,實際上卻以自己父母和哥哥的名字借書,因此“賽魯羅”一家人佔據了當年小學圖書館閱讀量排行榜的前十。

他有些感動地說起了小時候,我們在城區圖書館遇到的那次,老師給那些借書最多的人頒獎,結果第一名是莉拉,後面全是莉拉的家人,其實都是莉拉在用她家人的借書證在借書呢。


我的天才女友| 那不勒斯地窖丟失的布娃娃


有一次莉拉叫上埃萊娜下課後一起去看海,卻中途遇見暴雨兩人狼狽返還。


埃萊娜心裡從此種下了對大海嚮往的種子,而即便是住在沿海的那不勒斯,直到上高中去學校的路上埃萊娜才第一次看見了海。

我們一起走向海濱大路,風越來越大,陽光越來越強烈。維蘇威火山的剪影就像一幅粉筆畫,火山腳下堆積著城市常見的白色鵝卵石,能看見奧沃城堡土紅色的剪影,還有大海。大海真的很壯觀!海浪很大,濤聲澎湃,風颳得讓人喘不過氣起來,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劉海都被吹了起來。我們和一小群人站在路邊,看著眼前的風景。海浪像藍色的金屬管子,向上空噴灑著蛋白一樣的泡沫,粉碎成無數亮晶晶的碎末,一直甩到我們的腳下,激起了大家一陣陣驚異和害怕的驚歎。莉拉沒在我身邊,這真是遺憾。眼前這種宏大的景象、這種聲音讓我感覺到眩暈。我感覺,儘管我沉浸在眼前的風景裡,記住了很多細節,但有很多東西在我眼前展開,匆匆溜走,讓我無法捕捉。


我的天才女友| 那不勒斯地窖丟失的布娃娃


埃萊娜在看見海的這一刻感覺到了新生,而她的朋友莉拉卻註定要繼續掙扎在在泥淖中。


萊拉的一生很難用寥寥幾句話概括,她是女性“美”的集大成者。


很多作品中都會有類似的女性形象塑造,如《巴黎聖母院》裡的吉普賽女郎愛斯梅拉達,又如《飄》裡的郝思嘉。


但萊拉的“美”更多除了外表,更多的是在精神氣質上的。她有一種極強的精神力量,讓人覺得她能夠穿越各種苦痛,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然而事實上她的確是這樣的。


書中還涉及到了意大利女權主義的萌芽,而莉拉和埃萊娜其實反映了與男權鬥爭的兩種類型。


埃萊娜是自外向內的,她通過讀大量的書,走出那不勒斯,走向了更廣闊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受到了女權主義思想的薰陶。


而莉拉是自發的,是自內向外的,她認為自己不比任何人差。


她從不向男性屈服,無論這個對象是她的父親、是婚後暴露了本性的丈夫斯特凡諾還是暗戀她的地頭蛇索拉拉兄弟。


可以說莉拉的一生也是一個與男性鬥爭的歷史。


索拉拉兄弟自恃強權,對鄰里的女孩都十分輕薄,把她們當做玩物。有天埃萊娜和莉拉走在路上,開車經過的索拉拉兄弟停下來調戲埃萊娜,莉拉一躍而起。

就在這時候,莉拉忽然過來了——她的身高只有馬爾切洛的一半——她把馬爾切洛推到了汽車上,用一把裁皮子的刀頂住了他的喉嚨。她不緊不慢地用方言說:“你敢再碰她一下,我讓你看看會發生什麼。”


我的天才女友| 那不勒斯地窖丟失的布娃娃


卻沒想到這一舉動種下了日後索拉拉兄弟愛慕的種子。


莉拉在反抗過程中不是沒有妥協,包括她為了逃脫嫁給馬爾切洛的命運,自己設計嫁給了城內唯一能與索拉拉兄弟抗衡的斯特凡諾·卡拉奇。


斯特凡諾·卡拉奇曾經也是強權的代表,而在斯特凡諾的父親堂·阿奇勒·卡拉奇被人殺害後,卡拉奇一家選擇了韜光養晦。斯特凡諾戴上了溫和偽善的面具,因而將莉拉迷惑。


莉拉在婚禮當天就發現了斯特凡諾的真面目,而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容忍他和自我催眠,用心扮演著富太太的角色。


然而容忍只是表面上,她無時無刻不在和他作對,甚至拒絕懷上他的小孩。

你已經成為卡拉奇太太了,現在封閉自己有什麼意義呢?你現在對自己的肚子嚴防死守,不想懷孕,這是什麼意思?莉拉,有沒有可能,你會一直搞破壞?你什麼時候才會停止這一切?你的能量什麼時候能減弱一些,分散一些,就像一個打瞌睡的哨兵那樣倒下?

從科學上來講,皮諾奇婭(斯特凡諾的妹妹)這句話毫無邏輯,但莉拉似乎就有這種讓人放棄邏輯思考的強大精神力。


她讓你覺得真的是因為她的抗拒,才沒法懷孕,是因為她的身體裡有一種強大的抵抗力量在拒絕這件事。


而後來為了養身體去海島度假,遇上了尼諾·薩拉託雷,引發了一段激情的婚外情,這也成了莉拉毅然決然逃離斯特凡諾控制的導火索。


尼諾可能是莉拉一生真正意義上愛過的男人,但也有可能只是剛好遇上尼諾了而已。


在那段絕望的日子裡,她有可能遇上任何人,這段婚外情與其說是為了愛情,不如說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性。


尼諾讓她擺脫死水一般的婚姻,和隨時會變成惡魔的丈夫,她又找到了自己。


而另一方面埃萊娜走上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之路,她嫁到了有名的學者之家,寫出了暢銷的小說,成為有影響力的作家。


與萊拉的自信的篤定相比,埃萊娜生來就自我懷疑,她渴望得到他人認可,渴望證明自己的存在屬性。


儘管在旁人的眼中她與莉拉早就不是一個階級了,但她仍然跟在莉拉的身後亦步亦趨。


埃萊娜和莉拉又是兩個極端。埃萊娜渴望穩定,她害怕無意義,害怕一個空泛的結局。即便到了老年,埃萊娜依然會恐慌自己所寫的東西不值一提,被時代所拋棄。


而莉拉篤信虛無,她早就認為存在毫無意義,並且希望可以把自己從世界“刪除”。不是死去而是刪除,刪除意外著消弭,意味著完全不存在。


文中多次提到“界限消失”的概念,第一次是在年輕的時候的聖誕夜,所有街坊鄰居在斯特凡諾家樓頂放煙火。


煙火聲和叫喊聲沒有使莉拉融入快樂的氛圍,反而使莉拉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莉拉稱之為“界限消失”。

她感覺到一種東西,一種非常具體的存在,圍繞在她和其他人,以及所有事情周圍,之前她一直都沒有感覺到。現在這種存在正在打破周圍的人和事,顯露出自己的面目。她的心開始狂跳,根本無法控制。周圍的人在天台上走來走去,他們的叫喊聲、煙花和鞭炮聲,就好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遵循某種嶄新、陌生的規則,這讓她覺得恐懼。她覺得極端噁心,我們說的方言讓她覺得很陌生,我們溼潤的喉嚨、口水浸溼過的詞彙讓她覺得難以忍受。她對周圍那些來回移動的身體產生了一種極端的反感,他們的骨架,他們的癲狂。


而莉拉第一次說出“界限消失”這個詞是在她成年後懷第二個孩子遇到的一次地震之時。莉拉一反常態,流露出了巨大的恐慌。

她呼喊了一聲:“噢,聖母啊!”我從來都沒聽過她用這種感嘆句。我問她:“你怎麼了?”她喘息著說,那輛汽車的界限消失了,方向盤前的馬爾切洛界限也消失了,那些東西和人都往外噴東西,金屬和肉攪成了一團。


莉拉對“界限消失”有自己的解釋。

她小聲說,對於她來說,一直都是這樣,一樣東西的界限消失之後,會落到另一件東西上,就像是不同材料都融化了,攪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了。她大聲說,她一直很難說服自己,生命的界限是很堅固的,因為她從小都知道,事情絕對不是這樣的,因此她沒辦法相信,這些東西和人是堅固的,可以抵抗撞擊和推搡。


“界限消失”本質就是虛無,人作為人的性質消失了,與所有的物體可以融合,沒法區分,人就失去了為人的意義。


莉拉在經歷鉅變之後感受到了巨大的虛無,一場地震可以將一切都摧毀,那麼她從前所有的抗爭所有的努力所有傷痛的故事所有流血的結局都在一瞬間失去了意義。


莉拉的性格劇變發生在二女兒蒂娜的走失,那時候蒂娜才四歲。


從此她更加易怒更加喜怒無常,她對世事失去了興趣,她活著僅僅是為了活著而已。


很巧合,蒂娜這個名字是埃萊娜小時候布娃娃的名字,而這個布娃娃也貫穿小說的始終。


埃萊娜和莉拉幼年時期一起玩,曾經交換布娃娃,然後惡作劇般地把布娃娃扔進堂·阿奇勒·卡拉奇家的地窖。


那時候阿奇勒·卡拉奇還沒有被謀殺,是每個小孩心中的噩夢,阿奇勒之於埃萊娜就像伏地魔之於哈利波特。


然而就是那次,兩人在地窖底根本沒有找到丟失的布娃娃,莉拉提議直接去找卡拉奇索要。

我們想讓堂·阿奇勒把布娃娃還給我們。我們走上了樓梯,每上一級臺階,我都有轉身跑回院子的衝動。我能感覺到莉拉緊緊拉著我的手,我很欣慰地想:她之所以那麼做,是因為她估計我沒有勇氣一直走到頂樓,其次,她通過拉我的手給自己打氣。就這樣,我們並肩向前走,我走在靠牆的那邊,她走在有扶手的那邊,我們的手緊緊地握著,汗津津的。我們走上了最後一段樓梯,來到了堂·阿奇勒家門前,我的心跳得很厲害,我從耳朵裡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但我安慰自己,那也可能是莉拉的心跳聲。


儘管帶著十二分的恐懼,兩個女孩依然站在了阿奇勒面前。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阿奇勒非但沒有打罵他們,還給了她們錢讓她們自己去買布娃娃。


布娃娃這一意象,既是莉拉勇氣的寫照,又暗喻了同名的莉拉女兒“蒂娜”此後的命運。


那個陰森的地窖,堂·阿奇勒家可怖的樓梯不止是物體本身,而是半個世紀以來強權和暴力強加在兩個女孩身上的永恆陰影。


在這個文明照不到的地方,無數女性被命運之輪碾壓和踐踏,她們被撕碎的人生甚至不如一隻破布娃娃。


故事的最後,六十多歲的莉拉離家出走,埃萊娜無處可尋。而在自家的郵箱裡,某一天卻看到了這兩隻莉拉寄過來的跨越了半個世紀的布娃娃。


昨天聽電視劇原聲碟的時候在某音樂app上看到這樣一段話,我無法認同。


我的天才女友| 那不勒斯地窖丟失的布娃娃


就像之前說的,這本書的目的從來不是為了“勸學”,為了去凸顯學有所成之後實現的階級跨越,而只是為了講述。講述作者的心魔,講述莉拉的傳奇故事。


莉拉從來不是魔鬼,而是萊農(埃萊娜)的引路人。“不值一提”的生活也絕非不值一提,埃萊娜將莉拉的故事寫於紙上,而莉拉是真真切切的親歷者。


歷史是個閉環,人類不斷從錯誤中學習,又繼續犯錯。聖殿底下有枯骨,枯骨底下可能是從前的聖殿,而永垂不朽的是陰暗甬道內敢於對峙堂·阿奇諾的勇氣。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