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譯匠天緣

本文來源:節選自《漂泊者》,商務印書館2017年

轉自:孔網新書廣場

黃金的青春與希望

今在何方?

已如吹嘯著的風

風去茫茫!

這是我第一次翻譯的一首詩中的一節,是從世界語譯出的,30年代初發表在北平一家報紙的副刊上。那是北師大一個學生編的週刊,當然沒有稿費。以後我和黃力給另一家報紙編了幾期文學週刊,只有每月六元編輯費,沒有稿費。為了湊數,我從世界語譯出了兩篇短篇小說,《海濱別墅》和《公墓》。兩位世界語者,蔡方選、張佩蒼辦起了只有名義沒有門面的“北平世界語書店”,出版了兩小本《世漢對照小叢書》,一是蔡方選編的《會話》,一是我譯的這兩篇小說。我得到一部世界語譯本《法老王》的上中下三大本作為報酬。這算是我的翻譯學徒時代,沒有拿工作換錢。

我在蔡方選那裡看到一篇《世界語文學三十年》,是用世界語寫的文章,介紹本世紀的世界語的翻譯和創作。我借回翻譯出來寄給《現代》,發表了,第一次得到了稿費。接著又從蔡先生處借來英國人麥謙特用世界語創作的幽默小說《三英人國外旅行記》,譯出來寄給《旅行雜誌》,又發表了,又得到了一筆更多的稿費。這算是我學翻譯“出師”了,進入譯匠時期。匠,就是技術工人。我這一輩子正是教書匠兼翻譯匠兼作文匠,不過大概只能評上二級,屬於二流。

1931年南方江淮大水成災。政府收銀圓,禁止流通,發行紙票子“法幣”,將白銀存入美國換外匯,得到棉麥貸款。災民遍地。大城市裡報紙宣傳捐款救災。我寫了一封信給《大公報》副刊,說我親身經歷過的淮河水災慘狀,無錢,以稿費作捐款,署名何如。刊登出來,編者徐凌霄加上題目《何如君血淚一封書》,還寫了《編者按》。信不到千字,稿費最多不過一元。不知是否捐出,反正我沒得到。

偶然在天津《益世報》副刊上看到一篇文,談天文,說觀星,署名“沙玄”。我寫封信去,請他繼續談下去。編者馬彥祥加上題目《從天上掉下來的信》,刊登出來,當然是沒有稿費的。那位作者後來果然在開明書店出了書,題為《秋之星》,署名趙辜懷。

想不到從此我對天文發生了濃厚興趣,到圖書館借書看。那時中文通俗天文書只有陳遵媯的一本。我借到了英國天文學家秦斯的書一看,真沒想到科學家會寫那麼好的文章,不難懂,引人入勝。於是我照著這書和其他書上的星圖夜觀天象。很快就認識了許多星座和明星。興趣越來越大,還傳染別人。朋友喻君陪我一夜一夜等著看獅子座流星雨。朋友沈仲章拿來小望遠鏡陪我到北海公園觀星,時間長了,公園關門。我們直到第二天清早才出來,看了一夜星。他勸我翻譯秦斯的書。我沒把握,沒膽量,沒敢答應他。

我認識了讀過教會中學又是大學英文系畢業的曾君。他從英譯本譯出蘇聯小說《布魯斯基》,要我給他看中文。我對照著讀了一遍,覺得這樣的譯文水平我也能達到。譯科學書不需要文采,何況還有學物理的沈君和學英文的曾君幫忙。於是我譯出了秦斯的《流轉的星辰》。沈君看了看,改了幾個字,託人帶到南京紫金山天文臺請陳遵媯先生看。稿子很快轉回來,有陳先生的兩條口信,一是標星名的希臘字母不要譯,二是快送商務印書館,因為天文臺也有人譯同一本書。我仍沒勇氣直接寄去,把稿子寄給上海的曹未風,請他代辦。他立刻去商務,可惜還是晚了。答覆是已經收了別人的譯稿了。他馬上去中華書局很快得到答覆,出兩百元收買版權。他代我做主辦了手續。我第一次賣出譯稿得了錢,膽子忽然大了,想以譯書為業了。實際上,商務出書後,開明書店接著出版另一譯本。過了兩三年,中華才出版我的譯本。一本通俗科學書同時有三個人譯,陸續出版,可見競爭激烈,但我沒注意。三本書名不同,商務出的是《閒話星空》,開明的是《宇宙之大》,譯者侯碩之,後來和我成為朋友,他譯得最好。

此時我已經在北大圖書館當職員,每月工資40元。我想,一年譯兩本這樣的書就夠全年天天上班的收入了,何必還要坐班?忘了求職業的艱難,想不到譯書賣稿的困苦,突然從自卑變成心高氣傲,立刻辭職去杭州,在西湖邊上孤山一角租房住下,到浙江圖書館找到一本《通俗天文學》,一面看,一面從上海買來新的書。看完就從頭譯起,自命不凡,以為當上譯匠生活無憂了。

書譯出來,再託曹未風去賣給商務,又得一筆錢。回北京後,下決心以譯通俗科學書為業。凡是我這個科學水平低下的人能看懂而且感興趣的書,我就譯出來給和我同樣的人看。外國有些大科學家肯寫又會寫這類書,內容新而深,表達淺而顯。嚴復譯的《天演論》不是赫胥黎的通俗講演嗎?沈仲章拿來秦斯的另一本書《時空旅行》,說是一個基金會在找人譯,他要下來給我試試。接下去還有一本《光的世界》,不愁沒原料。他在西山腳下住過,房東是一位孤身老太太,可以介紹我去住,由老人給我做飯。我照他設計的做,交卷了,他代我領來稿費。教數學的崔明奇拿來一本厚厚的英文書《大眾數學》,說他可以幫助我邊學邊譯。我的計劃,半年譯書,半年讀書兼旅遊,就要實現了,好不開心。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我不是生活在真空中。這時是 1937年 6月,“七七”事變前夕。我1928年離開家當小學教員,到此時已有十年了。好不容易才有了活下去的條件,哪知仍是泡影。

日本軍閥的侵略炮火和炸彈粉碎了我的迷夢。從此我告別了天文,再也不能夜觀天象了。

抗戰時期我奔走各地謀生。在香港這樣的城市裡自然無法觀天,即使在湘西鄉下也不能夜裡一個人在空地上徘徊。只有在從緬甸到印度的輪船上,過孟加拉灣時,站在甲板上望著下臨大海的群星燦爛的夜空,回想恐怕再也不會有的觀星之夜,懷著滿腔惆悵之情了。

在印度,城市裡只能見到破碎的天的空隙。在鹿野苑,是鄉下,沒有電燈,黑夜裡毒蛇遊走,豺狼嚎叫,我不敢出門。在浦那郊區,不遠處有英國軍隊基地,又是戰時,怎麼能夜間到野外亂走?懸想星空,惟有嘆息。

1970年前後,我在江西鄱陽湖畔鯉魚洲“五七幹校”勞動。白天可以仰望廣闊的天空,看不見星。夜裡不能獨自出門,一來是夜夜有會,二來是容易引起什麼嫌疑。

八十年代起,城市樓房越多越高,天越來越小,星越來越少,眼睛越來越模糊。現在九十年代過了一多半了。我離地下更近,離天上更遠了。

從 1937年起,做不成譯匠,望不見星空,算來已有整整 60年了。

1997年 11月

譯者||金克木:譯匠天緣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