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寶之戰,大唐二十萬大軍灰飛煙滅,潼關失守。
天下形勢瞬間大變,安史之亂髮展成“兵滿天下,毒流四海”,大唐盛世一去不返!
一直以來,人們對此戰反思多聚焦於唐玄宗的昏庸、楊國忠的誤國上。
其實,作為一場規模宏大的伏擊殲滅戰,此戰雙方主帥的戰役指揮也是非常值得回顧的。
此戰中,叛軍主帥崔乾佑表現出的傑出軍事才能。正是崔乾佑的精心部署,使哥舒翰二十萬大軍自始至終受制於人,有力使不出,瞬息間灰飛煙滅。
勝利的曙光
安史之亂之亂爆發之初,承平日久的大唐難以抵抗。叛軍僅耗時三十三天,即攻取洛陽!
可是,很快,安祿山就發現自己遇到了致命危機。
1、進攻,全面受挫。
攻取洛陽後,安祿山向三個方向發展,但全部受挫。
西面。安慶緒進攻潼關,被哥舒翰所阻。
西南面。叛軍武令珣企圖攻取南陽,截斷唐軍江淮糧餉,但被魯炅阻於南陽。
南面。叛軍尹子奇部企圖下雍丘、睢陽,直取江淮,但被張巡阻於雍丘。
看來,隨著時間的流逝,唐軍從初期的措手不及中走了出來,逐漸開始穩住形勢,叛軍“襲擊紅利”漸漸消失,其攻勢已進入“頂點”。
2、後方,岌岌可危。
安祿山集團的補給線(永濟渠)已搖搖欲墜,就連老巢范陽也岌岌可危。
郭子儀、李光弼軍在常山、九門、嘉山連續大敗叛軍,已圍攻博陵,直指范陽。
而顏真卿部圍攻冀縣,賀蘭進明圍攻魏縣,“河北十餘郡皆殺賊守將而降”,永濟渠幾乎不為叛軍所有。
漁陽路再絕,賊往來者皆輕騎而過,多為官軍所獲,將士家在漁陽者無不搖心。——《資治通鑑.唐紀三十四》
由於范陽與洛陽聯繫幾乎斷絕,叛軍人心已動搖。
此時的叛軍,已如一條被壓在地上的毒蛇。雖然毒蛇依然吐著信子,但如果捕蛇者不出現失誤,毒蛇是沒有機會的。
大唐,依稀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潼關:叛軍選定的破局點
安祿山對局勢非常擔憂,大罵當初勸他造反的高尚、嚴莊等人:你們一天到晚唆使我造反,說什麼有萬全。現在潼關進不去,北路又已斷絕,各路唐軍四面來攻,而我只不過有汴、鄭數州而已,萬全何在?你們給我滾!高尚、嚴莊嚇得不敢見安祿山。
田乾真見狀,從潼關前線回來。在給安祿山喂完雞湯狗血後,田乾真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唐軍雖多,不過都是新募的烏合之眾,不是我們的對手。
看來,安祿山很清楚叛軍身處困境的源頭:潼關打不進去!
田乾真則指出了破局機會:而唐軍雖多,野戰能力不如叛軍。
要破局,關鍵是要破潼關。要破潼關,關鍵在誘唐軍出來野戰!
在這個思路的指導下,安祿山令崔乾佑將精銳隱蔽起來,造成陝州只有數千羸弱之兵的假象,試圖誘潼關唐軍出城野戰。
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孫子兵法.始計篇》
作為不掌握主動權的一方,叛軍”多方以誤之“,試圖引誘唐軍犯錯,是明智的選擇。
不過,最後到底失誤不失誤,選擇權仍在唐軍手中。
中招
很快,陝州只有不滿4000羸弱之兵的消息傳開了。
對這個情報,唐軍名將們的腦子是清醒的。
哥舒翰很清楚安祿山不是草包,不可能無備。現在做出兵力薄弱的樣子,必是誘我。潼關唐軍應該堅守不出,待到敵軍內亂、削弱時,再出兵進攻。
郭子儀、李光弼指出:“潼關大軍,唯應固守以弊之,不可輕出”。叛軍家屬都在范陽,只要郭、李攻破叛軍范陽,叛軍必然崩潰!
看來,唐軍名將們都很清楚:制勝關鍵點在范陽。“致人而不致於人”,就是堅持自己的方略,不應被敵軍牽著鼻子走。
將能而君不御者勝。——《孫子兵法.謀攻》
可惜,哥舒、郭、李是“能將”,唐玄宗卻已不是“不御之君”。
國忠疑翰謀己,言於上,以賊方無備,而翰逗留,將失機會。上以為然,續遣中使趣之,項背相望。——《資治通鑑.唐紀三十四》
戰爭史一再表明:軍事上的昏招,往往源於政治上的昏庸。
楊國忠與哥舒翰的權力鬥爭、唐玄宗在安祿山造反後對大將的猜忌,都是政治昏庸的表現。
君臣相疑、將相不和,這種氛圍下,談什麼“將能而君不御”,恐怕是說夢話了。
靈寶:叛軍精心選擇的殲敵戰場
哥舒翰被逼出徵,崔乾佑的誘敵之計成功了。
可是,崔乾佑要把仗打好,卻並不容易。
1、這支唐軍兵馬多,且不乏精兵。
河隴、朔方兵及蕃兵與高仙芝舊卒共二十萬,拒賊於潼關。——《舊唐書.哥舒翰傳》
與早先高仙芝、封常清臨時收集的部隊不同,此時哥舒翰的唐軍,已有河西、隴右的精兵,不能說全是“烏合之眾”。
2、必須打殲滅戰。
田乾真費盡心機把唐軍弄出來,目的是為了野戰殲敵,奪取潼關。
如果打成擊退戰,讓唐軍有生力量回到潼關,那這勝仗又有何意義呢?
田乾真把目光放在了靈寶西原。
自潼關到陝州,地形大致是:南面是秦嶺,往北是黃土高垣,再北是黃河。
其中,利於大規模行軍者,只有山河之間一條狹長的通道。
而這條狹路,在靈寶西原這一段,變得尤為狹窄。
因此,在靈寶西原作戰,對叛軍十分有利。
1、攔頭:地形狹窄,唐軍兵力優勢難以施展。
2、截腰:南面高垣利於伏擊。
3、斷尾:南面南山是茂密桃林,利於叛軍隱蔽迂迴至敵後。
可以說,靈寶西原的這塊陣地,是叛軍最為理想的殲敵陣地。
在這裡,崔乾佑將給哥舒翰,給大唐王朝,發出致命一擊。
誘敵:哥舒翰為何乖乖進入敵軍伏擊圈?
打伏擊不能一廂情願。
凡軍行,遇山林翳薈之地,防有伏兵,先須選矯健三二百人於險要不防之處偷路過,把其出道,又選驍勇當道搜索,或自高山、樹梢,使人遠視,審無藏伏,分兵前後,以為領招,然後遣輜重老小先度,以步兵濟其後。——《武經總要》
唐軍不可能讀過宋朝的《武經總要》,但對於險要易伏之地是很敏感的。
封常清、段秀實攻小勃律時,敵軍敗退,段秀實恐中埋伏,“大索,悉得其叟伏”,不但不中伏,還殲滅了伏敵。
當然,自潼關到陝州,地形狹長,如果唐軍一路都是小心翼翼,部隊行軍速度慢,士氣容易低落。後來,被我軍圍點打援打怕了的國軍,就常常過於小心翼翼行軍,結果,部隊行軍緩慢、士氣低落,到頭還是被我軍吃掉了。
哥舒翰採取的是“主帥觀察法”:哥舒翰將指揮部設在船上,在黃河上,哥舒翰雖不能洞悉高垣伏兵,但能清楚看到“當道之敵”的部署。
畢竟:如果當道之敵太弱,唐軍迅速通過狹路,那山上即便有伏兵,也要變成馬謖了。
這種“主帥觀察法”,也是古代常見的防伏擊方法。
在“曹劌論戰”中,齊軍敗退,曹劌恐有伏擊,遂“視其轍亂,望其旗靡,故逐之”。
因此,要想讓哥舒翰這樣的宿將就範,還需要“多方以誤之”,巧妙誘敵。
崔乾佑的戲演得很足。
唐軍不是說我無備嗎?好,我就做出個倉促的樣子來。
“乾佑為陣,十十五五,或卻或進,而陌刀五千列陣後。王師視其陣無法,指觀嗤笑”。
亂七八糟的陣型,顯示出:叛軍是真無備,倉促應戰,連陌刀都部署在陣後,不像是誘敵的樣子。
哥舒翰在船上見到叛軍兵少且亂,認為敵軍倉促,遂以王思禮率5萬精銳為前部,其餘十餘萬人在後,發起進攻。
崔乾佑誘敵之計成功。
亂敵:唐軍如何陷入混亂?
前部唐軍既是精卒,而此地地形又是典型的伏擊地形,唐軍自然不會被簡單的伏擊所打亂。
於是,崔乾佑又加了一場戲。
及戰,乾佑旗少偃,如欲遁者,王師懈,不被備。——《新唐書.卷六十》
前面,叛軍以亂陣誘敵(類似曹劌論戰中的“轍亂”,只是戰車換成了步卒)。現在,叛軍又上演了一出“靡旗”。
此時,在唐軍眼中,已然是“視其轍亂,望其靡旗”了,似乎可以如當年曹劌一般放心“逐之”了。
可惜,正如後來張巡所說,叛軍“雲合鳥散,變態百出”,他們調整速度極快,與曹劌當年面對的齊國堂堂之師不是一回事。
隨著唐軍不斷深入,道路愈發狹窄,爭先向前的唐軍擠成一片,已出現混亂。
叛軍突然奮死抵抗,伏兵也一起躍起,用 木石攻擊唐軍。
由於道路擁擠,唐軍槍槊不得用,施展不開,傷亡慘重。
哥舒翰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並不慌張,他知道:只要擊破前方敵軍,突破隘口,伏兵什麼的可以慢慢收拾。
於是,唐軍用氈車駕馬為前驅,衝擊叛軍。
氈車,以毛氈為蓬的車子。居前可以防禦箭矢,掩護唐軍推進(有些書中說哥舒翰的氈車刻畫了許多猛獸圖形,可以嚇唬敵軍戰馬。小編知識面有限,對此只作引述,不敢輕信)。
崔乾佑早有準備,以草車數十乘,塞住氈車。
此時,東風大起,叛軍趁勢縱火粉草車!
唐軍本就擠成一片,又被煙燻得不能睜眼,只能對前方胡亂射箭。“日暮矢盡,乃知無賊”。
奮戰了一天的唐軍疲憊不堪,混亂不已,即將迎來對手的致命一擊!
致命一擊:滾雪球
就在唐軍一片混亂時,一支精騎正在南山的掩護下快速迂迴。
這支同羅精騎快速插入了唐軍前軍與後軍的結合部,猛攻唐軍前軍。
唐前軍後路遭遇突襲,一片大亂。
其實,幾千同羅精騎雖猛,一刀一刀砍,也是解決不了5萬唐軍前軍的。
可是,唐軍擠在一起,根本就沒有空間重新組織!
如此,在前後夾擊下,唐軍如滾雪球一般,崩潰了!
唐軍既沒有空間組織反擊,又不願留在原地等死,遂各自求生。有人棄甲躲入山中,有人跳黃河而逃!
唐軍糧船開來救人,但因擠著上的人太多,竟沉!其他唐軍用矛盾綁起來渡河。
前軍,徹底崩潰了!
可是,這個雪球還在越滾越大!
唐軍分為三部:王思禮的5萬精卒是前軍,後面跟著10餘萬軍,黃河北岸還有3萬軍。
其實,即或叛軍迂迴前軍後部,打亂前軍,後軍如果發揮作用,唐軍未必會敗得這麼慘。
參考博望坡之戰:當時,夏侯惇也是在路狹林密處遭劉備伏擊,大亂!但後軍李典前往接應,劉備遂不能追擊,最後只能打成擊退戰。
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此時唐軍後軍如果積極作戰,唐軍雖仍然難免大敗,但必不至全軍覆沒!
可是,我們知道:哥舒翰大軍,本就是少量精銳+大量新募之軍的組合。
“隘路打仗,全在頭敵”,精銳都在前方灰飛煙滅了。
於是,後方這些新募之軍,也如雪球一般,爭先敗退了!(其實,該軍已成軍至少半年,按理應不至毫無戰力。但因哥舒翰疾病不能視事,將領之間不合,軍隊訓練狀況非常差。)
《資治通鑑》的描述言簡意賅:瞬息間,兩岸皆空。
瞬息間,二十萬唐軍全盤崩潰!
後果:大局逆轉
哥舒翰犯下了一個指揮官最不該的錯誤——拋棄部隊。
哥舒翰逃跑的路線是:在黃河以北狂奔,從首陽山以西渡河入關。
這說明:哥舒翰徹底放棄了他的部隊。
其實,唐軍雖敗,但若主帥有善敗者不亡的素質,重新組織,雖不能繼續反攻,但仍有可能依潼關拒敵。
潼關關外有三道塹,都有兩丈廣,一張丈深,以此拒敵。
可是,失去指揮的敗兵亂作一團,人馬墜落其中,把塹全部填滿了!
最後,只有8000餘人回到了潼關。
不久,叛軍追來,攻克了潼關。
二十餘萬大軍灰飛煙滅,潼關破,天下形勢瞬間逆轉!
唐天子放棄長安,被迫西逃;郭子儀、李光弼退出河北,轉攻為守;安史之亂“兵滿天下,毒流四海”。
大唐盛世,一去不返!
總論:受制於人,雖有實力也無法施展。
很少有人提及的是:叛軍主帥崔乾佑此戰的指揮確實漂亮!
此戰叛軍的表現十分類似西方“戰略之父”漢尼拔在坎尼會戰中的表現。
與當時的漢尼撥一樣,崔乾佑以弱師前出(漢尼拔的反弓型前隊)誘敵,將敵軍引入預定區域,又通過騎兵夾擊,壓縮敵軍空間,使敵軍沒有空間施展,陷入混亂。
不同的是:漢尼拔壓縮羅馬軍兩翼,主要靠的是堅強的的部隊,而崔乾佑,主要靠的是黃河、山地等自然地形。
在崔乾佑的操作下,唐軍雖有二十萬大軍,但從始至終,真正開打的只有5萬前部,而5萬前部,又因為各種限制,無法施展,任人宰割。
整個過程,唐軍受制於人,無法施展!
其實,原本可以讓敵人無法施展的,是大唐。
郭子儀、李光弼的建議,就是要堅守潼關,“先為不可勝”,大軍取范陽,以叛軍家屬使精銳叛軍“受制於人”。
誠如此,則叛軍雖精,又何能為也?
可惜,大唐拱手讓出先手,將必勝之局轉化成五五波的主力決戰,又被敵人抓住機會,受制於人,灰飛煙滅!
若非安史集團內訌不斷,鹿死誰手,未可知也!
博弈中,我們常常陷入“唯實力論”的誤區。
其實,在同一量級的前提下,所謂強弱,是有條件的。有實力,卻發揮不出來,太常見了。
我們只有認真審視自己和對手的優勢、劣勢,時刻保持清醒頭腦和危機意識,以己之長攻彼之短,才能不受制於人,才能贏得勝利!
祝君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