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重陽……三年了!
雲飛看著窗外，默然無語。月光徐徐，纖塵不染，溢滿院落。澄淨中隱隱幽藍，如夢如幻，美得無與倫比，美得令人神思恍惚。
遙想那年，身為家中老么的他，或許是膩味了煤礦的塵霾；或許是厭倦了崗位的四平八穩，不顧父親強烈反對，執意參加了援藏支教活動。跨越崇山疊嶺，輾輾轉轉來到了傳說中的雪域高原。
一路走來，歲月無聲，記憶中血脈親情烙印卻愈發清晰、深刻。
還是忘不了那個雨天啊。當父親黑著臉衝到他面前，雲飛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語無倫次的咆哮亂吼了一番。看著歇斯底里的他，父親的眼睛內剎那間失去了往日的犀利威嚴，唯有蕭索、清冷。
許久，令人窒息的沉默寂靜過去，父親選擇了退讓，他點點頭：“既然你想好了，那就這樣吧！”然後轉身出門，緩緩消失在人流中。雨，依然淅淅瀝瀝。
就這樣了？雖然抱負夢想與父親的規劃意圖有重大偏差，幽深代溝用言語已無法夯平，但是，一直橫亙記憶中的巍峨山峰陡然移開，雲飛心底卻泛起陣陣無法言喻的迷惘失落、茫然失措……。
他記得哪本書上曾經說過，“所謂父子一場，其實就是一個男人守在這端，靜靜目送另一個男人漸行漸遠，消失在那一端”。可父親自己並沒有人替他守護那一端。
雲飛老家在北京，具體位置在現在北京的金融一條街上，曾經叫小盆衚衕。據母親所說，那個年代艱難困苦，還不經事的父親伴隨著爺爺奶奶出來謀求生計。
然而命運多舛，爺爺不幸逝世，年僅十四歲的他毅然挑起了家庭重任。一路坎坷流離，迢迢千里，最終來到了如今的煤礦安頓下來，生活至今。
雲飛看過家裡老照片，方寸間一群煤礦工人揚起皸裂黝黑的臉頰傻笑著，父親排在前列第二，削瘦身材，平頭方臉，樂得呲露出幾顆門牙，滿臉幸福之至，直到如今的泛黃。
懂事以來，雲飛一直無法想象，連春風都不渡的不毛之地，當年瘦小單薄的父親是如何活下來的？孤煙寥落的荒蕪戈壁大漠上，有至今還令人生死一瞬間的惡毒風暴。
或許，當時父親就像唐.吉可德，手裡揮舞著可笑的小木劍，一直狂吼向前。因為他的世界已被死亡陰影籠罩，他得自己去分辨方向，自己選擇活命之路，包括他的，奶奶的……。所以，父親別無選擇，步履蹣跚踉蹌，亦如衝鋒，孤獨衝鋒，淒厲的衝鋒……雲飛一直不敢想像下去。
寡言少語的父親從來不會講起過去。也許是經歷塑造了性格，父親有著沙塵暴的直接硬朗，“先做，接著做，再做”是他的人生格式。關於言語表達，關於喜好悲切，統統逆流成水花，不會吐蕾綻發。
只有雲飛看見過，父親有一次在陽光下偷偷學姐姐跳格子，不自然地將雙手勾在背後，輕輕跳一小步、一小步又一小步，彷彿在細心教他，如何用腳掂出一溜溜不捨與眷戀。只因為姐姐去了縣城的學校寄宿。
多年以後的今天，雲飛漸漸明悟，父親早已嘗試了失去，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經歷了，所以他索性把不捨和眷戀隱藏起來，深埋著，小心翼翼。
那年得知大爺病危，父親帶著雲飛回了趟老家。北京的冬天寒冰徹骨，父親的大爺已奄奄一息，看了看父親，就在當天過世了。
記憶中父親穿著母親新做的藍色棉襖，牽著他的手，站在衚衕口，迎著寒冷的北風，嘴裡好像在嚅囁著什麼，聲音有些嘶啞，可惜年幼的雲飛沒能聽懂。
湛藍冬日的天空下，冰冷的城市開始斑駁起雪，北風仍然在呼嘯。
年齡稍長後，雲飛曾聽父親一次酒後自詡，他是戈壁中的胡麻草，不懂得什麼是燦爛；他還是大漠上的野韭花，不理解什麼是靜好，反正就是不停的做啊、做啊，慢慢就長大了，慢慢就長高了，就有了媽媽，有了我們……光陰似水，能改變有些事情，歲月如刀，也能改變有些人，可父親堅硬如鐵，亙古不變。
然而，那個雨天以後，每每靜下來的時候，雲飛總會不由自主回想與父親一起走過的路，一起生活的零星片段，腦海中好似銀幕往返輪轉，往昔光景歷歷在目，無法清褪。
藍天白雲下，一望無垠的嫩綠，在春風裡怯怯搖曳。延綿無盡的平野上，一個人影大，一個人影小。大的在前，挺拔闊步；小的在後，時而走，時而跑，偶爾大叫，要前方大人影等等他；前面大人影假裝聽不到，其實在迎風笑。小的假怒，假摔，假哭嚎，假倒在嫩綠之中不起來，直到前面大人影回頭遞給她一塊的甜甜的麻糖糕，他才笑顏逐開……。
他說他累了，於是大人影二話不說，扛起他就往肩頭放。他們不停地走，陽光不停地斜，直到夕陽落了一半，另一半紅彤彤大得像是掛在眼前的半塊餅，一望無垠的新綠變成一望無垠的金芒，大的影子在光芒中好長，小的影子也在光芒中好長，一路相依相伴。
其實，雲飛總覺得奇怪，他不明白，回憶繽紛往事之餘，為什麼總會有一些莫名的落寞惆悵和惶恐不安？
直至黃昏時分收到姐姐信息，父親已病!就在那一剎那間，雲飛驀然懂了。他骨子裡頭，靈魂深處的這一縷父子牽絆，原來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無法排斥割捨了。
父親病了？雲飛心底隱隱作痛，不經意的時候，曾經對他漠然無睹；然而風雨兼程，山水殊途後，那道凝重巋然的身影，才真正是他無畏無懼，砥礪前行的力量源泉。
今天重陽，月光闌珊。仰頭望去，渺渺月色，璀璨星空，孤獨清寒，更勝冬雪。一道流星蜿蜒劃過，猶自墜向黎明。
“籲!”
“明天就能趕回去了！請您等著我……爸爸!”
室內月影朦朦，雲飛輕輕跪下，輕輕伸出雙手合什，在月光裡呢喃，祈福父親身邊的一寸一尺一丈，那一輪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