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為什麼說,世人皆欲殺李白?

大唐詩人李白(701—762年),被命運扼住了喉嚨。

自從在潯陽登上永王李璘的樓船,他的理想和抱負在兩三個月內就被迅速燃盡,餘生抱著一堆灰燼,四顧茫然。

他一遍遍地解釋,一次次地找人,落筆皆是苦澀的詩句。

他早些年被公認為“謫仙人”,為人瀟灑,詩風豪逸。但到此時,那口“仙氣”已然離他而去,他像個掉落凡間的孩子,驚恐無措。

權力與輿論強加給他的罪名,以及由此帶來的牢獄之災和聲名受辱,讓他在最後的年月裡痛苦不堪。他的處境,正如他的“小迷弟”杜甫當時所寫的——“世人皆欲殺”

他,李白,大唐盛世的狂士與歌者,在生命的最後階段,變成了一個國人皆曰可殺的叛國者

他無數次執筆寫詩伸冤和抗辯,一次次還原被權力篡改的真相。但大唐的子民,以及後世每一個時代的人們,都只願意誦讀他喝酒吹牛時豪情四溢的詩句,沒有人願意去讀他晚年那些悲苦、泣血、隱晦的詩行。

每個人只當這個真實的詩人,沒了人生的最後五年。

即便有,也是狗尾續貂的五年,聲名敗壞的五年。

歷史就這樣書寫了一個人生斷裂的李白。直到宋代,直到現在,李白參加永王李璘起兵的經歷,仍被當作叛國謀亂的汙點“文人之沒頭腦”的體現

根本沒有人在乎他本人在乎的真相。

杜甫為什麼說,世人皆欲殺李白?

▲南宋畫家梁楷《李白行吟圖》(局部)

1

至德元載(756年)十二月,在廬山避亂的李白,迎來了一個神秘人物。

來人叫韋子春,身份是永王李璘的重要謀臣,任務則是遊說李白出山加入李璘的幕府。

李白說韋子春“三顧茅廬”,他終於答應出山了。但實際上,他極有可能一下子就爽快地答應了。他在《贈韋秘書子春》一詩中,記錄了這次志同道合、相見恨晚的謀面會談過程:

斯人竟不起,雲臥從所適。

苟無濟代心,獨善亦何益。

惟君家世者,偃息逢休明。

談天信浩蕩,說劍紛縱橫。

謝公不徒然,起來為蒼生。

……

氣同萬里合,訪我來瓊都。

披雲睹青天,捫蝨話良圖。

留侯將綺裡,出處未雲殊。

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韋子春確實有辯才,一下子就說到李白的心坎上。他看出李白表面是一個隱居的高士,內心卻放不下濟世情懷,還是想學東晉名士謝安,關鍵時刻出來救蒼生、建功業。

韋子春將永王李璘的“良圖”——平定叛亂、收拾河山的計劃,向李白和盤托出。

李白聽完,直接感慨說“披雲睹青天”,平定中原亂軍,好像就是分分鐘的事情。他已經在想著,自己在跟隨李璘建立不世之功後,像范蠡一樣功成身退,深藏功與名。

當時,李璘率軍從江陵(今湖北荊州)東下,趨廣陵(今江蘇揚州)。李白告別妻子宗氏,登上了李璘的樓船,一路東下。在給妻子的詩中,他對前景充滿了信心,跟妻子調侃了一下將來自己佩相印歸來的情景:

出門妻子強牽衣,問我西行幾日歸?

歸時倘佩黃金印,莫學蘇秦不下機。

這時候,56歲的李白感覺人生煥發了第二春。一生中,除了42歲那年,他奉唐玄宗之詔入長安供奉翰林,恐怕再沒有如此時這般意氣風發的記憶了。那年,他寫下《南陵別兒童入京》,是多麼的狂放,一點兒也不想掩飾內心的狂喜:

會稽愚婦輕買臣,餘亦辭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那年,這個一直以“大鵬”和“鳳凰”自期的詩人,以為扶搖直上、青雲展翅的機會來了。那年,唐玄宗給了這個狂傲的詩人最大的面子,“降輦步迎”“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羹以飯之”。那年,他以為自己是“帝王師”,不曾想自己只是君王用來點綴昇平、以誇耀於後世的文學侍從。

兩年後,天寶三載(744年),李白的首次從政之旅在理想幻滅中宣告結束。唐玄宗將他“賜金放還”

,理由是“非廊廟器”。用現在的話來說,績效考核不達標,他被裁員了,拿了N+1的賠償金走人。

這次打擊太沉重了,離京時,他寫下了著名的《行路難》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儘管“行路難”,但他還是在詩中給自己留下了一條足夠光明的尾巴。他依然相信,自己會是姜尚、伊尹、諸葛亮、謝安那樣的大才,只是還缺少一個“直掛雲帆濟滄海”的機會。

杜甫為什麼說,世人皆欲殺李白?

▲李白劇照

之後,他與杜甫、高適在梁宋之地有過一段三人行的暢遊時光。

再後來,他開始瞭如早年一般的南北漫遊,喝最豪氣的酒,賞最寂寞的月,寫最好的詩,只是為了擺脫“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現實處境。他的詩寫得再好,名氣再大,對於建功立業、兼濟天下的理想而言,終歸只是一個手段而已。他的內心深處,從不因自己能寫出盛唐最好的詩行而滿足。

恰恰相反,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為自己未能找到真正的用武之地,而流露出越來越強烈的焦灼感。他的“愁”越來越多,越來越亂: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將進酒》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

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

——《秋浦歌》

自從被“賜金放還”後,整整13年,詩名滿天下的李白,無所用於世。

直到一個亂世來臨。

自古亂世出英雄,李白也想在安史之亂爆發後,遊說江南的李唐宗室起兵勤王,但最終無所成,才上了廬山隱居。

現在,韋子春的到來,永王李璘的邀約,就像把他從廢棄的深井裡撈了上來,他毫不猶豫地投入了自己的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從政生涯。

他不知道,自己將要掉入一個更深的深淵。

杜甫為什麼說,世人皆欲殺李白?

▲李白舉杯消愁愁更愁 圖源/圖蟲創意

2

李白跟隨李璘的軍隊東下的時候,早已在靈武稱帝的唐肅宗李亨,偷偷將自家兄弟當成了打擊對象。一場影響大唐國運的同室操戈,一觸即發。

在至德二載(757年)開年,大唐帝國內部實際上進行著

兩場戰爭:一場是唐王室與安史叛軍的戰爭,另一場是唐王室內部的戰爭。

兩場戰爭看似毫不相關,其實錯綜複雜,糾纏不清。

事情起源於安祿山叛軍攻陷潼關後,唐玄宗倉皇奔蜀途中的一個重大人事安排

在逃亡路上,太子李亨與禁軍首領陳玄禮操縱“馬嵬兵諫”,又派人唆使當地父老攔住唐玄宗,要其留下太子抗擊叛軍,並分去大半人馬。天寶十五載(756年)七月初九,李亨到達靈武(今寧夏靈武市),很可能經他本人授意,三天後,他被隨從諸臣擁立為皇帝,是為唐肅宗。

李亨擅自稱帝的消息,整整一個月後,即八月十二日才傳到蜀中。獲悉消息的唐玄宗,這才知道自己早已從皇帝變成了太上皇。

正史記載,毫不知情的唐玄宗在七月十五日以皇帝身份下詔,部署了平定安祿山叛亂的重大決策——

以皇子代替邊鎮將領典兵,具體安排如下:

太子李亨充天下兵馬元帥,仍都統朔方、河東、河北、平盧等節度採訪等都使,與諸路及諸副大使等,計會南收長安、洛陽;永王李璘充山南東道、江南西道、嶺南、黔中等節度採訪等都使,江陵大都督如故;盛王李琦充廣陵郡大都督;豐王李珙充武威郡大都督……

由於其他皇子並未到府就任,只做了掛名一把手,實際到任的僅有李亨和李璘。兩人一個獨撐北方戰局,一個寄希望於南方後盾。而在唐玄宗的算盤中,自己則坐鎮蜀中統籌南北全局。

但讓唐玄宗始料未及的是,到了靈武的李亨在朔方軍的全力支持下登基稱帝。鑑於朔方軍當時是朝廷碩果僅存的最強軍隊,偏居蜀中的唐玄宗無力掌控,更無力對抗,只好在表面上承認了李亨即位的既定事實。但他並不甘心自己淪為太上皇,於是對李亨展開了權術反制:

第一,宣稱軍國大事先由皇帝(唐肅宗)處理,但應奏報太上皇(唐玄宗),太上皇保留髮“誥”(以區別於皇帝的“詔”)的權力,仍可號令天下,等到收復兩京,太上皇才不問政;

第二,派親信大臣韋見素、房琯、崔渙等人到唐肅宗身邊,希望加強對唐肅宗的控制;

第三,希望在南方建立一支足以與朔方軍抗衡的武裝力量,從而加強太上皇的話語權。

我們都知道,槍桿子裡出政權,所以第三點是尤其重要的一點。唐玄宗把希望寄託在李璘身上,任命李璘出鎮江陵後,又二次任命他為江淮兵馬都督、揚州節度大使。這次任命之後,自山南東路(治江陵)沿長江東至江南西路(治洪州)、江南東路(治蘇州)、淮南路(治揚州)之軍事,皆受永王李璘節制。

李璘也領會到父皇的用意,因此在江陵招募了數萬將士,再利用江南的經濟優勢,企圖在南方建立反擊安史叛軍的基地。一旦軍隊建立起來,並在對付叛軍方面取得戰果,那麼,唐玄宗在與唐肅宗爭奪實權的鬥爭中就有了足夠的籌碼。

在唐玄宗與唐肅宗兩個政治中心並存

的前提下,李璘作為唐玄宗的籌碼,成為震懾唐肅宗的一股勢力。這引起了唐肅宗的警覺。

之前向唐玄宗面諫、反對諸王分鎮的高適,此時獲得唐肅宗召見,於是從蜀中跑到靈武,跟新君陳述“江東利害”,並說永王李璘“必敗”。唐肅宗對高適的見解很滿意,遂在江淮地區安排親信,做好對付李璘的準備。

在李白決定加入李璘幕府任江淮兵馬都督從事的時候,高適獲得唐肅宗任命,出任淮南節度使,領廣陵等十二郡。這意味著,這對昔年共遊河南的好友,此時分屬不同的陣營,他們的關係即將破裂。

與此同時,唐肅宗以名將來瑱為淮南西道節度使,領汝南等五郡。加上江東節度使韋陟,唐肅宗完成了三名親信共同對付李璘的人事佈局。

杜甫為什麼說,世人皆欲殺李白?

▲李白《上陽臺帖》是當年李、杜、高三人行留下的作品

而在李璘這邊,他對唐肅宗已將自己列為對手的事實,完全矇在鼓裡。他的任命來自於父皇唐玄宗,在南北兩個朝廷並存的情況下,他選擇聽命於蜀中的唐玄宗朝廷。所以,當唐肅宗害怕李璘的勢力擴張會威脅到自己,命令他返回蜀中的時候,他違抗了唐肅宗的命令,繼續率軍東下。

根據歷史學者鄧小軍的分析,李璘水軍下廣陵的目的,是從廣陵出發,走海路直取安史叛軍的大本營幽州。這從李白寫於李璘幕府的《永王東巡歌》中,也可以得到佐證:

王出三山按五湖,樓船跨海次揚都。

戰艦森森羅虎士,征帆一一引龍駒。

……

祖龍浮海不成橋,漢武尋陽空射蛟。

我王樓艦輕秦漢,卻似文皇欲渡遼。

加入李璘幕府後,李白肯定獲悉了李璘集團的作戰計劃,因而在詩中明確以唐太宗對高句麗渡海登陸作戰的歷史,作為李璘水軍出海北伐的比附。

可是,不等李璘到達廣陵,一路受到唐肅宗支持的地方勢力,紛紛鬧起內訌,向李璘發起了挑戰。在潤州(今江蘇鎮江),李璘水軍先是擊敗了挑釁的地方勢力,但當唐肅宗派出的宦官使者出現在江對岸時,李璘集團內部軍心崩潰——唐帝國的共同敵人是安史叛軍,而唐肅宗竟然以“討逆”之名將矛頭對準了永王李璘,這一波政治宣傳和軍事鎮壓,讓李璘的部下覺得失去了合法性和正義性,於是紛紛倒戈。

至德二載(757年)二月十日,李璘兵敗潤州。十天後,逃至大庾嶺的李璘被江西採訪使皇甫侁擒殺。

這場由唐肅宗發動的內訌權鬥,最終以勝利者的意志,定性為“永王之亂”。太上皇唐玄宗在李璘兵敗已成定局的情況下,失去了賴以制衡兒子唐肅宗的唯一勢力,無奈只能發誥,宣佈將李璘廢為庶人。但當唐玄宗獲悉李璘遇害的消息,他才真情流露,“傷悼久之”

而唐肅宗,再次以他的表演,洗脫他才是害死李璘的真兇這一事實。史載,唐肅宗在得知李璘死亡的消息後,責備皇甫侁“既生得吾弟,何不送之於蜀而擅殺之”,並做出“廢(皇甫)侁不用”的決定。皇甫侁成為唐肅宗的替罪羊,而唐肅宗則在歷史上繼續營造孝悌的君王形象。

所謂“永王之亂”,因為關乎勝利者唐肅宗的歷史形象,事後被篡改和掩蓋的真相很多。特別是當唐肅宗付出了巨大代價,在同年九月收復長安,並迎回太上皇唐玄宗,最終“取締”了蜀中朝廷、實現大權在握之後,永王李璘連同他的同黨,更是被塑造成為帝國的叛亂者。雖然擅於權術的唐肅宗表面說不忍心宣佈李璘的罪行,但實際上,一整套的政治宣傳和秋後算賬,早已在大唐的子民腦海中輸入了“李璘集團等於叛國者”的權威信息。

李白加入李璘幕府不到三個月,人生就從高峰跌入了谷底,不僅是朝廷的囚犯,還是“世人皆欲殺”的罪人。

別人不知道或假裝不知道“永王之亂”的真相,但他李白知道呀。

他要說出來。

杜甫為什麼說,世人皆欲殺李白?

▲西安李白塑像

3

李白捲入的這場皇室內鬥,使得原本兩三年可以平息的安史之亂,一拖拖了八年,大唐盛世由此徹底轉衰,再無復興之日。

重新審視“永王之亂”,唐肅宗才是最應該站上歷史審判席的那個人。

他為了搶班奪權,不惜引入回紇軍隊,許諾後者收復長安後可以搶走財物和女人;

他為了證明自己即位的合法性,放棄謀臣李泌提出的直搗安史叛軍老巢的計謀,只想著收復僅有象徵意義的長安;

他為了消除皇位的潛在爭奪者,再次將李璘走海路奇襲叛軍老巢的計劃扼殺,並將其定性為“謀亂”……

他的皇位保住了,但國家卻陷入了更長久的戰亂。

這是事件的真相,也是李白認定的、需要告訴世人的真相。最後的幾年,他咀嚼苦澀,吐露悲情,在詩裡一遍遍述說李璘之事,就是為了伸冤和抗辯,跟被篡改的事件真相作鬥爭。

在李璘兵敗之時,李白跟隨潰散的士兵死裡逃生,當時的情形,他在《南奔書懷》中有這樣的描述:

主將動讒疑,王師忽離叛。

自來白沙上,鼓譟丹陽岸。

賓御如浮雲,從風各消散。

部將們相互疑神疑鬼,永王的軍隊頃刻七零八落,來到白沙洲一帶時,丹陽岸邊戰鼓雷鳴,而幕僚們就像天上飄浮的雲朵一樣,隨風不知消散到哪裡去了。

李白沿江西逃,先平安地逃到舒州(今安徽潛山),再躲藏到西邊的司空山,但是不久他被抓住了,囚禁在潯陽的監獄中。

即便如此,他仍然感激李璘邀請他加入北伐叛軍的隊伍。他從未埋怨李璘,更未學別人對著落敗的李璘踩上一腳以示割裂。最痛苦的時候,他曾違心說自己是被脅迫入了李璘幕府,但也是到此為止。他不說李璘的任何壞話。在史書將李璘醜化成一個蠢貨的時候,他還在感念李璘的知遇之恩:

秦趙興天兵,茫茫九州亂。

感遇明主恩,頗高祖逖言。

過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

拔劍擊前柱,悲歌難重論。

我李白是要學祖逖北伐,志在消滅安史叛軍平定中原,現在竟然被人當成了亂臣賊子,天理何在呀?

他向帝國的官員、認識的老朋友求助,希望能夠洗脫罪名。他甚至對身為討伐李璘軍隊總統帥的高適,發出過乞求救援的信號,寄希望於他們曾一起漫遊所建立的友誼,能夠抵抗政治立場的侵蝕。

他在潯陽獄中,託要去廣陵拜謁高適的張秀才帶去了他的一首詩。在詩裡,他談古論今,將高適比為張良,並大加讚賞。沒有說出來的一層意思,則是希望高適伸出援手,為他洗脫罪名。

高公鎮淮海,談笑卻妖氛。

採爾幕中畫,戡難光殊勳。

我無燕霜感,玉石俱燒焚。

但灑一行淚,臨歧竟何雲。

——《送張秀才謁高中丞》

高適對李白的求助,沒有作出任何回應。相反,從高適的詩文集來看,這名依靠打敗李璘軍隊而仕途平步青雲的詩人,為了與對立者李白切割,將李白的名字從他的詩文集中徹底刪掉了。天寶三載(744年)以後,他和李白、杜甫同遊梁宋間的詩文題目,但凡出現李、杜之名,都被他改為“群公”

只有仕途同樣困頓的杜甫,依然那麼膜拜和相信李白。從陣營來看,杜甫算是最早投奔唐肅宗的元老級臣子,但後來因為替房琯求情而被唐肅宗疏遠,斷了前途。但作為忠臣的杜甫,聽說李白的遭遇後,並沒有抹除他們的記憶,也沒有像高適那樣做出切割的舉動。相反,他寫下了許多懷念李白的詩作,這些詩作雖然無助於身處困境的李白,但至少說明,李白的痛苦和落寞,有人懂。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杜甫《不見》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侷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杜甫《夢李白二首·其二》

杜甫為什麼說,世人皆欲殺李白?

▲杜甫是李白的“小迷弟”

最終是御史中丞宋若思、前宰相崔渙等人,認定李白無罪,將他從獄中撈了出來。宋若思還直接把李白請到軍中,大加使用。這似乎表明,朝廷高層對“永王之亂”的定性有不同意見,所以才會認為李白入獄是冤案,並還他清白之身。

李白在潯陽監獄蹲了半年左右,出獄後入了宋若思的幕府。但不久,李白即離開宋若思幕府,估計是宋若思受到了某些壓力,風向又有變化。

這時,大概是唐肅宗收復長安,而唐玄宗被從蜀中接回長安,“上皇(唐玄宗)御宣政殿,授上(唐肅宗)傳國璽”。至此,唐玄宗、唐肅宗的權力交替全面完成,太上皇成了唐肅宗任意擺佈的對象。唐肅宗重啟針對唐玄宗舊臣的清洗行動,對“永王之亂”遺留問題的處置,力度趨嚴。因此,在帝國慶祝收復帝都的喜悅氛圍裡,本已出獄的李白突然接到了流放夜郎的處理決定。

乾元元年(758年)春,李白才姍姍由潯陽出發赴流放地夜郎,此時他寫有

《流夜郎至西塞驛寄裴隱》,詩中有句:

鳥去天路長,人愁春光短。

流放途中,李白的悲憤仍盈溢在字裡行間,經過漢陽時,他寫《望鸚鵡洲懷禰衡》,借禰衡的遭遇寫自身的不幸:

魏帝營八極,蟻觀一禰衡。

……

才高竟何施,寡識冒天刑。

至今芳洲上,蘭蕙不忍生。

第二年,他遇赦放還,寫了《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欣克復之美書懷示息秀才》一詩。詩中,他隱晦地重提帝國曾有唐玄宗和唐肅宗兩個政治中心的事實,說明永王李璘的任職和行動,皆出自於唐玄宗,具有正當性和合法性,不應被定性為謀亂叛國。

“大駕還長安,兩日忽再中”,暗指從唐肅宗靈武即位,到唐玄宗返還長安期間,唐帝國二主並存,如天有二日。

“一朝讓寶位,劍璽傳無窮”,這是說到至德二載(757年)十二月,唐玄宗授傳國玉璽給唐肅宗,帝國二主體制才宣告結束。

言外之意,唐肅宗在至德二載(757年)年初,二主體制尚存的情況下,發動了鎮壓永王李璘的戰爭,誰是誰非,不言自明。可是,這段歷史現在卻被掩蓋了,死去的永王李璘卻沉冤莫白。

隨後,李白在江夏又寫了帶有生平自述性質的長詩《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其中,重提二主體制,再次替李璘申辯,說“帝子”李璘的統兵征討之權是唐玄宗授予的,絕非作亂:

二聖出遊豫,兩京遂丘墟。

帝子許專征,秉旄控強楚。

總之,餘生反反覆覆,李白都在糾纏為永王李璘平反,也為自己伸冤這件事。他的詩風變了,在多數作品裡,豪情頓減,氣勢轉弱,從以前的高調飄逸、痛快淋漓,轉為沉淪落魄、晦澀難懂的風格。

這些詩,有他最在意的東西,對個人名節的守護,對知遇恩人的仗義,對歷史真相的堅持。但是,人們不願讀,也不願聽這個絮絮叨叨的老來詩人在痛苦什麼,在執著什麼,在期待什麼。

人們只需要一個“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俠客,一個“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酒徒,一個“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狂士……

人們不需要深入歷史真相,不需要一個不符合自己心理預期的偉大詩人。如同官方屏蔽了“永王之亂”的真相,人們屏蔽了一個執著於真相的詩人。

一生中最後的日子,李白流寓在當塗縣令、族叔李陽冰處。

即便經歷了九死一生的命運戲弄,他依然不改初衷,夢想著做一個建功立業之人。上元二年(761年),年屆六十的詩人聞知名將李光弼出征東南,又想從軍報國,無奈半道病還。

第二年,李白卒於當塗,享年62歲。人們相信他是捉月而死,不願意相信他是醉酒病死。

他在絕筆《臨終歌》中嘆道:“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大鵬終於無力了,詩人承認了自己的失敗。

同一年,唐肅宗死,唐代宗繼位後,第一時間為永王李璘平反昭雪。

李白生前可能得知這一重要的歷史信息,但更大的可能是,他並不知道平反的詔令。這或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對酒不覺瞑,落花盈我衣。

醉起步溪月,鳥還人亦稀。

——《自遣》

寂寞無邊無際,醉酒的老詩人,他神遊到另一個時空去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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