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你多么痛啊



母亲,你多么痛啊


母亲不识一字,却认得各种各样的草药。若有关部门能给她做个职业资格认证,一定可以当之无愧地评为“药神”。

这些草药很不起眼,田埂上、菜园边、房屋前后、河岸两侧都有,甚至水中央或悬崖峭壁上也有它们身影。总之,只要有一丝阳光、水分、土壤的地方,它们的生命就能怒放。

微贱的生命往往容易被人们忽视。母亲却不然,总是如获至宝地把它们采摘回来,并使它们发挥去病痛作用。

母亲采摘草药颇有讲究:一是早上不采。她说,早上,万物的生命才刚刚开始,怎么忍心这时候把它们的生命结束了呢?二是永远手下留情。幼小的不采摘,能不折枝的绝不折枝,能不铲根的绝不铲根。不斩草除根,才能永续使用。

午后,被母亲喂得饱饱的猪,呼呼睡去,鸡和鸭躲在角落里打盹,老黄狗懒洋洋地趴在门口地上,无精打采地伸着舌头,家里一片宁静祥和。母亲这才背起竹篮子走向原野。竹篮子边框上总是插一把镰刀,小小镰刀功能大,既可当刀用作割、切,也可当小锄用作挖、撬。

我最喜欢母亲采药回家时的样子,天和人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彤彤的太阳挂在树梢上,黄灿灿的夕阳不再坚硬,柔软温和而耀眼撒下来,给母亲的素衣镶上了一层金,闪闪亮亮,她那严整的髻绾高高隆起,青丝之上,余晖朦朦胧胧,时隐时明。大自然玄妙的光影,将母亲身上的“土气”化得无影无踪,她已如“云髻峨峨,修眉联娟”“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的河洛之神,笑盈盈地缓缓向家里走来。我立刻丢下玩伴,撒开腿朝她跑去。

此时,母亲肩上的竹篮子变成了花篮子,有花有草有叶,花总是高傲而整齐地露在上头,白的、红的、粉的、黄的、紫的,斑斑斓斓,娇娇艳艳,而那些绿油油的草叶和白净净的草根树根,则十分识趣地躲在篮子里。花篮子进到家,不仅使我们家矮小简陋的木屋生机盎然,屋子还弥漫着清新淡雅的花草香味,让人感到温馨又踏实,丝毫想不到它们有“苦”的味道。

母亲,你多么痛啊


晚饭之后,母亲开始打理这些草药。15瓦的钨丝灯泡,即便是从高高的梁上悬下来,照在地上也还是一片昏黄,晚风吹过,灯泡嗞嗞地摇晃着,母亲拨弄草药的背影愈发显得黑,显得沉,显得重。她有着枪王那样蒙着眼也能迅速拆装枪的本事,在昏暗中有条不紊地将一篮子的草药分门别类,洗净,捋顺,然后放在筛子上晾着,第二天再端出去晒。

晒干后,有的一束束扎好,有的一圈圈绕起来,有的几种配装成一小袋,有的单独装一小袋,大袋套小袋,扎紧。然后抓把高凳垫脚,把药袋挂到房梁钉柱上。上小学四年级后,我长得快与母亲齐高了,这道程序我帮她完成。母亲很高兴,夸我懂事。袋子高高挂起才能确保草药不受潮,好在待需时再取用。

需时取药的情形有多种。有时为治头疼脑热取之,有时为做药膳和汤水取之。后者为多,这也是母亲“神”之所在。母亲所制的汤汤水水,许多是美食、饮料,香甜可口又能很好地提高身体免疫力,起到“治未病之病”的效果。即使生病了,也是母亲用草药给我们治好。

母亲做药膳和汤水,跟节令关系比较密切。药膳主要在秋、冬这宜进补的两季,其中立秋、立冬这两日最有仪式感,立秋为药膳兔子,立冬为药膳猪蹄。

“养膘百日,用膘一时”,立秋时的兔子只只肥圆,肉厚脂白,如同羊的缩小版,母亲在雪白的兔肉中投入切成片的山苍子树根,此树根不仅香味浓烈,还有祛湿健筋的药效,文火慢炖,肉香和药根香很快在屋梁上萦纡,随后冲出烟囱,飘向四野,附近家的猫狗悄悄地溜进我们家厨房。我吃得手嘴流油,母亲却一口也没吃,她说,兔子是她养的,她下不了口。

立冬这道药膳来得有些曲折。节前几日,母亲就给屠夫预订了猪蹄,前蹄为好,如果有能力买整个猪脚自然最好。买猪蹄时,母亲和屠夫要作一番口舌斗争。屠夫要将猪蹄从接近大腿上方砍切下来,越上越好,重量足,可多卖去肉,母亲则越下越好,重量可少些。

屠夫总想浑水摸鱼,故意不把蹄甲剥去,留着称重,母亲装作没看到,先不说,等屠夫砍切下蹄子后,上称之前,温柔地坚持请屠夫把蹄甲剥去,每次母亲大获全胜。那时能买个短短小小的猪蹄,也是母亲从油盐酱醋中一分一厘地抠出来的。

母亲将猪蹄上残存的猪毛烧净,肉洗得白花花的,然后投进大土钵里,倒些老酒,加入一种土名叫“穿穿龙”(不懂其学名)的草药,“穿穿龙”生长在岩崖石缝中,生命力极强,叶子如草,茎似藤,茎下有须,根根如龙爪,十分有力,能紧紧地抱住岩石,立稳足跟后向前穿行。母亲望其形就特别欢喜,说“穿穿龙”不仅有力气,还有灵气,我们吃了必然生龙活虎,力大无穷。

晚饭后,母亲把锅洗得干干净净,开始隔水炖这道药膳,十多分钟后,酒香、草香、肉香慢慢从锅盖下钻出来,馋得我们望眼欲穿,困意顿失。约摸2个小时后,一揭锅,我脑袋就探了过去,母亲急忙把我的头推开,说,小心烫着。

母亲给我们兄妹每人盛一大碗,汤里有肉,她却没给自己留一滴,她说我们正在长身体,喝下去有用。她身体早已不长,喝了浪费。不谙世事的我们信以为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狼吞虎咽地吃喝下去,还舔着舌尖,意犹未尽,可药效立起,通体发热。第二天起床,撒尿又疾又远,声音响亮不中断。

每到冬天,小时的我们总要胖一圈,高一截。

母亲夏天制的解暑凉茶也与众不同,味甘甜如饮料。老家解暑的草药以鱼腥草和夏枯草为主,鱼腥草有股难闻的腥味,单独喝真是不好接受,母亲就在煮鱼腥草的时候,丢一点点茶叶、金银花或茅草根下去,茶叶、金银花香能压住鱼腥草的腥,茅草根的甘甜能盖住鱼腥草的苦,解暑茶既好喝又好看。夏枯草味极苦,母亲用煮鱼腥草的类似方法,给夏枯草压苦去苦。夏天,这两种草药轮换煮,以免我们喝腻。

每年这个时节,母亲都起得特别早,天才亮就煮好满满一大桶凉茶。担心乡亲们不好意思,她总是笑脸招呼,打消他们的顾虑,“看,多着呢,大家尽管喝。”因为母亲和善慷慨,所以在我们家周边做农活的乡亲们常来喝解暑凉茶。

除此外,鱼腥草和夏枯草母亲还有多种妙用,如煮青壳鸭蛋,可以治牙龈肿痛,等等。

母亲从不独享这些草药及使用方法,而是别人有问必告,有求必赠,有病必治。

母亲,你多么痛啊


1995年初秋的一个午后,秋阳酷辣,秋蝉嘶鸣,风息树静,母亲顶着斗笠站在路边的猪圈喂猪,看见外乡来的卖货郎缩颈弯腰、步履蹒跚地挑着货担,慢慢朝前挪着,到了我们家檐下,“当”地丢下货担,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痛苦地捂着肚子。母亲赶紧放下手中的猪食瓢,快步跑过去,看他,额上大汗淋漓,脸色煞白,非常难受,母亲毫不犹豫地把他拉进我们家客厅,问知卖货郎是肚子疼。

卖货郎午饭都是自带,一早出来,到中午早冷了,长年累月倒是习惯了。但也有意外,昨日,他家来了客,割了块肉请客吃,客没吃完,他老婆疼他挑货辛苦,舍不得吃,把剩下这些肉给他带在路上吃,涨力气,可是“秋老虎”把肉给逼馊了,他吃下去后,到肚子里的肉成了“齐天大圣”,搅得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母亲让卖货郎坐下,转身跑进厨房,从饭桌底下瓮子里掏出一段腌菖蒲,迅速在案板上切碎,倒一大碗温热的白开水,让卖货郎吞服下去,他的肚子很快就“咕噜咕噜”地响起了小雷,约摸10多分钟后,卖货郎难为情地放了几个响屁,红晕很快重新挂在他的脸上了。离开我们家时,卖货郎要送一袋盐巴答谢,母亲死活不肯要。

母亲,你多么痛啊


菖蒲是母亲在端午节前拔的,叶子和其他草药在端午节时煮水给我们做百草汤洗澡用了,根则泡上酒和食盐,腌在瓮子里,放上一年以后为佳。母亲用此治愈了许多上山下乡知青的急性肠胃炎。知青们刚从城市到农村那会,水土难服,极易患急性肠胃炎。

最为神奇的是,母亲治愈了一对姐弟的肝炎。

这对姐弟是近邻钟婆婆的外孙女、外孙子。那次是在开春后不久,钟婆婆的女婿、女儿又出去打工了,把这一对七八岁的子女丢给她看着。姐弟俩毫无孩童的生气,无精打采,食欲不振,面黄肌瘦,憔悴如难民,样子实在可怜。

钟婆婆带着姐弟俩到我们家问母亲,有没有什么开胃口的草药,弄点给他们吃。母亲看他们不仅脸色黄得特别深,而且连眼睛都黄得很,叫那男孩子撒泡尿看看,结果尿黄如秋天的枯叶。母亲说,孩子应该是得了“猫黄”(因患者眼珠黄如猫眼,故老家人对肝炎作此称法)。

老家河岸两边长着一簇簇黄竹子,这种黄竹子没有毛竹那样的向外扩张能力,只在身边发,见缝插针冒,经年累月后,一簇簇密密麻麻,严不透风。小时候我们追麻雀,机灵的它们一头扎进竹丛,然后在里头挑衅地鸣叫着,我们拿它们毫无办法。其根能治肝炎,但因无从下锄,极其难挖,母亲费了一个下午的力气才挖了一点应急,后来的竹根,是父亲去挖的。

姐弟俩就喝这黄竹子根熬成的汤水,三个月后,脸上的黄完全褪去,脸慢慢地圆了起来,病就这样神奇地好了,也没复发。

有人问母亲,怎么这么厉害,她说她的“功力”主要来自外婆、奶奶。在以前的乡村,许许多多母亲都是李时珍,都是“药神”,都认得形形色色的草药。母亲之所以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出“神”入化,是取外婆和奶奶之所长。

也正如有母亲这样千千万万的母亲,一步步推动着一个个家族的体魄健壮发展,一个个家族汇集就是整个中华民族,所以,我们中华民族在一次次瘟疫灾难中,总能渡过,血脉代代延续。不像欧洲,十九世纪的一场“鼠疫”就死去2500万人,一些民族就此消失了。著名作家梁晓声总结得好:“民族和民族的较量,也往往是母亲和母亲们的较量。”

所以面对汹汹的新冠疫情,受“药神”母亲的影响,我坚信,阳光雨露滋养的草药一定能够发挥重要作用,我们一定能够战胜这个疫魔。

痛心的是,我的“药神”母亲不能为此采药了。因为她不在世了。母亲一生身体健康,不是死于疾病,死于进城办事途中的一场车祸,她在救护车将到的时候停止了呼吸。身上肋骨断了一大半,多么痛啊,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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