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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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之中,燈光就是希望。

3月中旬,當我抵達武漢時,這座城市已進入疫情的後半段:封城50天,確診病例逐日遞減,復工復產、恢復城市運轉被提上日程。


儘管社交平臺上有過很多對武漢封城的描述,但我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到了:大街上空曠無人,臨街商鋪店門緊閉,零星的人氣藏匿在外賣員車後座超負荷的箱子裡。這個曾是我春遊列表裡最具市井氣和煙火氣的櫻花之都,在那時像座空城,讓人心生恐懼。

第一次被窗外的噪音驚醒是3月25日,清晨5點半,那是一連串的機動車聲響。我興奮地拉開窗簾向外探望。綠燈剛亮,兩輛公交相向而行,為數不多的轎車踩下油門,疾馳而去。這是過去的幾天裡,這條大道上從未有過的歡騰。

此前一天,武漢市政府宣佈了恢復公共交通的舉措,117條公交線路和多條地鐵都逐步恢復運營,少數的私家車也被允許上路。

公共交通的恢復,是這個城市療愈的第一步。即使是我這個跟武漢僅有幾天交集的外鄉人,聽到這個消息也興奮不已。

在武漢期間,我多在社區“流竄”。走在死寂般的巷子裡,我會下意識地哼兩句歌壯壯膽。

街道里猛然多個生疏面孔,也會招來一些非必要的詢問,撲面而來的武漢話和大嗓門聽起來帶著“攻擊性”,就像視頻裡“漢嫂漢話十級”的那個分貝。大多數社區會當場拒絕我的採訪請求,並義正嚴辭地告訴我,街道有要求,不能接受採訪。

再過一會兒,見我仍不走,也有人會扯著嗓子跟我喊一句,“現在已經好很多了,2月份那過的什麼日子”。緊接著就是擺手催促我離開,然後跟鄰座用武漢話低聲打開話匣:“真是作孽哦……”

走向礄口區社區的路上,整條街道除了我,只剩下全身髒兮兮、瘦得皮包骨的流浪貓。我嚇得加快了腳步。礄口區屬於疫情“重災區”,每個小區門口都設置了關卡,內外難互通,居民生活都靠社區來完成。


跟社區工作人員小曹的談話總是被電話鈴聲打斷,他手機響起的頻次以分鐘計算。打完一通電話面露倦容,等到電話再次響起,他又以標準化的語言回覆:“您好,這裡是社區,您有什麼需要?”

問他為什麼幹得下去,他說沒辦法,社區工作人員病倒了好幾個,沒其他人了。白色的板牆上貼著居民們的各種需求:送醫、買藥、買菜……小曹20來歲,1米85的大高個。我默默坐在一旁,等待著他完成手頭上“緊急的工作”。偶有喘息時刻,他會指向後面的板牆說:“你看都開始要白醋黑醋了,調料越來越講究了,離正常化生活也不遠了。”


志願者友君是我在武漢見到的膽量和力氣最大的女生。去找她時,導航總顯示偏離路線。走了近兩公里,七拐八繞在一個停工的汽修廠找到了,附近真可以用荒無人煙來形容。


臨近中午,友君想做西紅柿雞蛋麵,但是沒雞蛋了,只能用西紅柿配著兩顆大蒜煮麵。疫情期間物資補給極不方便,中午就得泡麵和煮麵輪換著吃。她連吃三大碗,說一會兒得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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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願者友君在聯繫隊友搬運物資,時間緊迫,她只能先自己動手。


下午跟著一起搬了20多箱60斤的糧油後,體力不支的我開始大口喘氣,肌肉痠疼。不到1米60的友君咬著牙憋著勁兒把箱子全部裝車,格子裙上蹭滿了灰,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她說,力氣是練出來的。封城之後,她從醫療物資搬到愛心菜,一天下來幾百斤的搬運量。她打趣說,長出來的肌肉都減不下去了,聽得我有些心疼。

有一次,我搭一位下沉幹部的便車。打開後車門,座椅上鋪了層棉被,上面放著軍大衣。他對車裡的雜亂一臉抱歉,過去一個月他幾乎都睡在車裡。白天在社區,晚上值守社區卡口,有時還要見縫插針回單位處理公務。他給我看了一個月沒回家後的自拍,鬍子拉喳,“像個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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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下沉幹部的汽車後座已被改成了臨時床位。

有幾位社區女書記告訴我,她們很多次都覺得要繃不住了。夜裡絕望到想哭,一早醒來又要在繁雜事務裡消磨掉悲憤,咬著牙堅持下去,直到自己的轄區成為“無疫情小區”。


心理學家伊麗莎白‧庫伯勒-羅絲把人對待哀傷和災難的過程分成五個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抑鬱、接受。我難以從片刻的對話裡想象,過去的一個多月裡這些見證生死疲勞的人如何說服自己一路堅持。

我每天跟不同的人說話,但還是覺得壓抑。入住的酒店臨街,偶爾一輛車駛過,那種透不過氣的感覺就能緩解一些,這是在靜寂環境中憋了太久的表現。我忍不住想,才到武漢幾天就這樣不舒服,那些難以出門、熱衷市井生活的武漢人該如何消解心裡這份憋悶?

某一天,我跟朋友相約去江邊走走,感受一下這個城市的夜晚。夜晚的武漢五光十色,走到江灘,兩岸的建築成了“巨屏”,用燈光打著“武漢加油”、“致敬醫務人員”。既然街道上都沒人,為什麼還要亮燈?朋友的話讓我至今印象深刻。他說,

這時候,燈在武漢就像是希望,武漢人在家看到亮光,絕望也許就會少一些。


恢復公交運營的第一天,公交車大多空載,站點無人,司機也不用停,一腳油門踩下去留下一串尾音。清潔工準點到崗,拿把大掃帚,“唰唰唰”有節奏地把落葉掃掉。公園的保安守著空園子近兩個月,終於迎來了零星的晨練者,打開健康碼、測體溫,他似乎有些不熟練,對著入園者的手腕開關了好幾次體溫計才測出可放行的正常體溫。

武漢市在3月20日宣佈“無疫情小區”佔比已達88.7%,居民的非聚集性活動日漸恢復。

商業活動也隨著武漢的“重啟”在逐步恢復。3月底,我去了楚河漢街,這條彙集著眾多一線品牌的網紅步行街僅開了60%的店鋪。絕大多數商家都掛出了打折的牌,一家服裝店全場5折,包括新款。店員說,連著兩個月沒開門營業,沒有進賬,就想做些活動吸引客流。一位女顧客一口氣買了10件衣服,店員笑笑,“一看就是太久沒花錢了。”

手藝人也在打折。在步行街過道里租了個鋪面給路人畫肖像的店主見我跟她聊兩句,抓著我不放,讓我千萬找她畫個畫。月租一萬塊的租金,她不想虧太多。重新開張兩天,只有一個顧客。牆上360元的定價,她一再壓低價格,160元給我畫一張。我說時間來不及,她說給我寄。後來又在微信上給我連發五六句長語音,跟我講述她的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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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街沒了往日的客流,畫畫的攤主獨自對著畫架練筆。


我再路過她鋪面時,她正在給我發微信,用手寫板,一筆一劃地打字。我拗不過,最終畫了張彩畫。等收到畫時,我哭笑不得,完全不像本人。後來才得知,為了促成這單,她還自費出了畫桶錢和郵費。

守在江漢路步行街等訂單的外賣員小趙枯坐一個多小時了。疫情最嚴重的一、二月,大家都閉門在家,那時他一天最多能跑40單,一個月能掙一萬塊,是平時的兩倍。到了三四月,疫情出現好轉,騎手越來越多了,單子不好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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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賣員守在步行街等待接單。


就在這天早晨,小趙還看見有20多歲的姑娘穿上工作服,加入了送外賣的隊伍。“狼多肉少”,少數開門的幾家店鋪的訂單不足以“普照”到守在路邊等待的十多位騎手。手機電不足,小趙就插上充電寶繼續等。這樣等上一天,最多也就接20單。

4月8日,武漢解除離漢通道管制,居民可以短暫外出遛彎,這一刻來之不易。疫情前,飯後遛彎到江邊賞景是這個千萬人口的中部城市最平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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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封后,趙阿姨立即叫上朋友來江邊拍照,他們自帶簡易的打光燈。


江水一浪浪打向岸邊,沖刷掉灘邊留下的腳印。人已經有一些了,但是都很南京,坐在岸邊吹吹風已足夠愜意。“在家憋兩個月,人都要憋瘋了。”一個垂釣者說。他反覆將浮漂調整到最適合水深的位置,太久沒釣,他有些手生了。

在江邊,我也見過深夜的哀傷。那是4月4日,清明節。白天這裡舉行了國家公祭日的哀悼儀式,人群聚集在江灘的街道上,悼念疫情中逝去的人們。當晚,我和朋友再次回到白天的悼念點。鮮花被移走了,人群也散了,街道又是空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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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節晚時,他獨自在街角悼念。


走在附近的巷子裡,一個男人正在燒紙,走出一兩米還能隱約聽到他剋制的啜泣聲。再往深處走,一個男人揹著手站在燒完的灰燼前沉思。江灘的臺階上,一位志願者哭得撕心裂肺,他的同伴告訴我們,他的父親、戰友在疫情期間去世了,他喝了酒,才能這麼宣洩出來。

臨走前,我又看到武漢人再次以熱乾麵“過早”,在東湖邊散步解悶,三五成群聊著新見聞。外鄉人迫不及待想按下快進鍵,看看這個經此創傷的城市會恢復成什麼樣,這些疫情風暴中心的人會如何講述這段被載入史冊的抗疫生活。這些只能由咬牙堅持、不認慫的武漢人交出答卷。


終歸,這是他們的江城。


他們的江城

武漢居民重新走上街頭,用“過早”開啟新的一天。

(邱慧,本刊資深記者。3月19日赴武漢採訪近一個月,發回多篇獨家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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