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尋回方言


一起尋回方言

方言,是一座城市的柔軟。

從前的人,不怎麼出遠門,也沒有太多背井離鄉的概念。

如今,為了學業、工作甚至感情,我們一次次出發,遠行。

置身偌大的城市中,周圍是陌生的街道、樓宇、陌生的面孔,常常覺得孤獨極了。

結束一週寫字樓城市螺絲釘的身份,漂泊的人總覺得無所適從。

多希望認識幾個熟悉的人,用熟悉的話語體系,彼此舔舐對方的孤獨。週五晚上一起吃頓飯,喝喝酒,用方言吐槽我們的生活和工作,傾訴我們的孤獨與夢想

坐上城市慢悠悠的公交車,哐當哐當地,遊走在寬闊的馬路上,粗重笨拙的樣子,像高速運轉時代的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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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聆聽,週五晚上的公交車上,隔三差五會響起天南地北的方言。

有時是中年男人,用河南話問電話那端的人,家裡下雪了嗎?有時是四川女孩告訴媽媽,自己新買了一個手機。有時是東北人,狠狠吐槽辦公室的複雜和南方的溼濡。有時是湖北人在電話裡和發小哭訴失戀。

形形色色的方言裡,城市,漸漸從冰冷的客戶、金錢、算計,變成了有溫度的父女、母子、親情。

原來,在普通話和英語摧枯拉朽的風尚下,在大城市腔調和網絡熱詞新梗狂歌猛進的潮流中,我們平日極力掩蓋的方言口音和鄉音語調,除了粗俗、土氣、苯拙,還有那麼動情,那麼柔軟,那麼珍貴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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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有諺語,We are what we eat。我們吃的食物造就了我們。其實,在山水阻隔,一方山水一方人的中國,我們說的話也造就我們。

方言是我們最初聽到的聲音,方言是我們最真切熱烈的情感,方言是我們最縱情恣意的性格。我們咿呀學語的第一套語言是方言。我們把方言活到老用到老,至死方休。

甚至,不同方言體系的人,開口、吞音、調息、咬唇、發力的部位不一樣,臉部肌肉的“勞損”部位也是不一樣的,影響著我們臉部的輪廓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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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現象,我們大費周章也表達不了精準的語義。方言兩三個字便描繪地惟妙惟肖。

寧波春夏多雨水,完整的晴天很難得,那種半天陰雨,雨後天晴的天氣,對寧波人來說已經很難得了。故寧波話裡,有個詞叫“開太陽”來形容連綿陰雨季節,突然天上烏雲驅散,金光中太陽探出腦袋照耀下來的樣子。

重慶人膽子大喜歡安逸。好像什麼東西也嚇不到重慶人。但他們有點怕黑。重慶話裡有個詞叫“黑趨媽恐”, 形容光線很暗,還微微含有那麼一點恐懼的心情在這兒。黑暗逼近,連媽媽都恐懼了,但恐懼中又有母親的溫情,不至於被嚇死,一下子把黯淡中微微的恐懼感,描述的活靈活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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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有個詞叫“吃憂”,形容一個人精神上靡靡不振,內心憂鬱,形容枯槁的狀態。這個“吃”字實在貼切,彷彿把憂愁吃進了胃裡,進而滲入五臟六腑甚至骨髓,傳遍每一個細胞,這人怎麼會開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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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細微的情感,我們說不出來。方言輕而易舉替我們表達。

四川男孩子喜歡上一個女生,就想盡辦法給女孩子做好吃的,送好吃的。小夥子幻想的回報是能夠親一口水靈水靈的姑娘。親吻這個詞說起來是陌生的,四川人更貼切的情感衝動是“啃兔兒腦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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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看見著,笑話小夥子,起鬨小夥子親女孩,說的也是“啃兔兒腦殼”。四川人不一定擅長親吻,但吃兔頭他們在行啊,一點就通。雙手抱住兔頭,吸一口頭層的味道,小雞啄米一樣,剝開兔頭骨,嘴巴用力嘬吸兔頭骨頭縫隙裡細軟香辣的肉,滿嘴生香,滿足,巴適。

廣東姑娘喜歡一個男生,就默默對男生好。男孩子要是“豬頭”一樣傻乎乎,看不明白。廣東姑娘忍不住,大吼著表白:“我中意你,你知唔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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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中意,不是喜歡,不是愛,好像很平淡,但其實是老實勤懇的嶺南女人最強烈的情感表達,帶著港片的鏡頭和粵語的語氣,把嶺南女人的紮實又含蓄,不圖回報但又不想狼心狗肺的胸中塊壘盡情釋放了。

上海人精緻,講究,愛乾淨。穿著皮鞋,套裝,窈窕地走在街上。遠遠地看到垃圾場,工地,要捂著口鼻嘆好久氣。她們實在討厭髒亂差。所以遇到噁心的人和事,來不及思考,脫口而出,“儂個拆爛汙的”,把他們下輩子也不想和眼前這個人再遇見的嫌惡之情都體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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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也是我們的性格。我們不加思考,就用起了方言。舉手投足之間,我們的方言也“出賣”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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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人,狩獵而生,開荒而生,大鍊鋼鐵而生。大擺大弄的生活方式中,催生了花樣百出的動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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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萬能的動詞是“整”,整菜,整事,整人。不管幹什麼,東北人都帶著虎虎生氣。外地人碰到東北人,哪怕沒看到高大猛個,先聽到東北人語氣裡霸氣側漏的大開大合大動作,先嚇得一頓謙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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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人,夢裡水鄉,百轉千回,習慣了 “ 婉轉 ”,又是另一個極端的趣味。蘇州人吵架,氣的不行時,說出口的洩恨話是 “ 阿要撥倷記耳光搭搭! ” 如果翻譯成普通話,就是 “ 給你一個耳光嚐嚐,好嗎?” 這樣的溫良軟嗲,誰聽了還有脾氣!所以,從前有 “ 寧可跟蘇州人相罵,也不願跟某地人白話 ”。

什麼水土養方言。什麼方言又養什麼樣的人。最終,方言成為了我們的情感,我們的思想,我們的衝動,我們的性格,我們最潑辣激烈的一面,我們最深沉濃郁的一面,我們的舉手投足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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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中國的人口、經濟、社會都發生了巨大的變遷。體現在語言上就是,我們說著越來越一樣的話,普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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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話和英語被認為是更好融入社會的語言,更文明的語言。人人生怕露出粗俗、笨重的方言,影響了自己的體面。加上越來越多在大城市通過讀書、工作認識組建的家庭,夫妻倆互相不懂對方的方言,取公約數用普通話交流。

於是,越來越越多家庭都不再使用方言。小孩子從出生開始,就浸泡在沒有方言的環境裡。僥倖在家裡習得幾句方言的小朋友,從託兒所裡開始的學校教育時,也會因為方言缺席,而失去方言學習的時機窗口。因為小孩子上學越來越早。而學校裡清一色的普通話教學和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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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東南沿海粵語、滬語幾個經濟發達、人口流入城市的方言,還有些微微弱弱的生命力。越來越多貧困落後地區、人口流出地區的方言,快速、密集、大批地消失著。

情感濃烈細膩的作家,首先意識到了方言消失的遺憾。他們努力做一點保護方言的工作。嘗試用方言寫出打動人心的作品。近些年來,地域文學創作似乎有些熱門。

金澄宇的《繁花》,是滬語在上海弄堂的回聲。石清舒《清水裡的刀子》,是西北迴民對自然的敬佩與順從。林培民的《以父之名》,是潮汕小鎮上的逃離與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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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些文學作品的聲名也好,方言的迴音也好,無一不在說明,方言正在消失。方言,已是一種鄉愁。鄉愁,是故鄉在我們心中的呢喃,是我們內心最真切深沉的情感震盪。敏感的人,在經濟浪潮的喇叭嗩吶聲裡,唱一支哀歌,撈一把遺珠。

曾經是,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曾經是,官秩加身應謬得,鄉音到耳是真歸。如今,都市化和全球化的車輪繼續滾滾,我們還有歲月可以回頭嗎?我們的鄉關在何處呢?餘音嫋嫋,是方言,是鄉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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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趨媽恐。

儂曉得撒!

甭管怎麼說。

呷飯冒咯?

我中意你。

咋整?

巴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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