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旭森:翁方綱的一封介紹信


薛旭森:翁方綱的一封介紹信

薛旭森:翁方綱的一封介紹信

圖1 翁方綱《致蘇潭札》,上海圖書館藏

上海圖書館藏翁方綱《致蘇潭札》,收入梁穎整理《龐虛齋藏清代名賢手札》。信札錄文如下:

蘇潭老友近禧。今此札卻為兩峰羅君寫者。兩峰三度北上,居京師前後十數年,今以邗上曾運使為之措行費而乃得歸,非其專託愚為作札於老友前也,愚亦非欲特為兩峰作札也。記得昔同飯莫韻亭齋中,韻亭語及兩峰之畫,覺吾友意言間有不甚滿許之之光景,彼時愚亦未嘗細說也。

兩峰之畫,專學杭人金壽門,作窠石梅花,非奚鐵生之常作山水大幅者,然而畫學之源委則其胸中透徹之至。揚州人多習見其鄉所謂文章煙月者,即以詩道論之,每區浙人目為浙派,此囿於方隅者也。惟兩峰則於杭人丁敬身、金壽門具有師承,丁敬身之金石,金壽門之翰墨,兩峰具能得其來歷,後進之士,問津詩畫所必資也。即以所刻《香葉草堂詩》一卷,亦愚所手定者,雖極淺淺,然不俗也。

若得此人結詩畫荒居於西湖之上,與一二枯禪衲子續冬心亦諳偈子,何減雲林、貞居一輩乎。且其人非書呆不曉事務者可比,又非外間遊客多事幹預公務論者可比,即以其今此之行卻不專來託畫作札,亦可以見其為人。而愚之夙懷欲為之述此,真意非一日矣,故因此次南歸之便而致札,惟吾老友鑒之,恐吾友以為不悉尊意而漫為寫札也,故復縷縷述之,以見此札之非出於其祈請耳。

又有送兩峰南歸詩並序冊頁一本,若得撥暇索一看之尤妙也。專此專此,諸惟心照,不備,臨穎馳切。友人方綱頓首。七月廿九日。(圖1翁方綱《致蘇潭札》,上海圖書館藏)(為便於閱讀,信札由作者分段。)

翁方綱(1733-1818),字正三,號覃溪,北京大興人。乾隆壬申(1752)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擢司業,累升至內閣學士。先後典江西、湖北、順天鄉試,督廣東、江西、山東學政。是乾嘉時期金石學的代表人物,也是重要的詩人與書法家。論詩創「肌理說」,影響甚大。

收信人「蘇潭老友」,即翁方綱門生謝啟昆(1737-1802),字蘊山,號蘇潭,江西南康人。乾隆庚辰(1760)進士,翰林院庶吉士。歷任浙江按察使、山西布政使、浙江布政使、廣西巡撫。他是乾嘉時期的著名學者、方誌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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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清人畫《羅聘兄弟像》局部

這是一封為「兩峰」所寫的介紹信,兩峰為揚州畫家羅聘(1733-1799)之字。(圖2 清人畫《羅聘兄弟像》局部),羅聘已在北京生活十餘年,此時欲還鄉,揚州曾運使(即兩淮鹽運使曾燠)為他籌得一筆盤纏,方得以南歸。根據翁方綱《送羅兩峰南歸序》(收入《復初齋文集》卷十二)的記載,「兩峰羅子三至京師,先後二十餘年。今其嗣君自揚州奉親南返,同人多為詩以贈其行」,可知此次南歸由其兒子迎歸。羅聘的兩個兒子允紹、允瓚子承繼父業,「皆能以畫世其家學」(吳錫麒《有正味齋集》卷二十三墓誌銘《羅兩峰墓誌銘》)。羅聘生平足跡甚廣,越、楚、齊、豫、燕、趙都曾遊歷,曾三度北遊京師,「所主者如英竹井相國、翁覃溪、周載軒、餘秋室諸前輩,並皆名賢碩徳,送抱推襟」(《羅兩峰墓誌銘》)。這裡提到的羅聘在北京的幫襯人英廉、翁方綱、周厚轅、餘集,都是一時高官名流。翁方綱在羅聘《香葉草堂詩存》的序言中提到,乾隆三十七年(1772)春,他在禮部侍郎錢載(1708-1793)的木雞軒第一次見到羅聘,羅聘雙目炯炯有神,手持其師金農詩集,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翁方綱稱羅聘「有曠古之懷」,而錢載則稱他是金農後身。此後二十多年,翁、羅經常談詩論藝,往復辯難,而翁方綱對羅聘在詩、畫方面的評價極高,稱其得金農的精髓。(圖3 羅聘《山水》,故宮博物院藏)在京期間,羅聘與翁方綱等人交往甚為密切,屢屢與他們在席間會面並為之作畫。乾隆四十四年(1779)冬,翁方綱妻子50歲生日時,羅聘為之畫竹譜慶生。(《復初齋詩集》卷二十)每年十二月十九日,翁方綱都會舉辦紀念蘇軾誕辰的聚會,羅聘也經常應邀參加並參與唱和,其詩收錄於《香葉草堂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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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羅聘《山水》 故宮博物院藏

這封信寫於何時?翁方綱《復初齋詩集》卷五十二收《送兩峰歸揚州》二首,根據詩集紀年,寫於嘉慶戊午(1798)六月至己未(1799)二月,此時謝啟昆任浙江布政使。謝啟昆於嘉慶元年(1796)十一月由山西布政使調浙江布政使,四年(1799)八月升任廣西巡撫。由於信札落款是「七月廿九日」,這封信只能寫於嘉慶三年(1798)。

翁方綱希望羅聘南歸之後,能到杭州謀食,這需要任職當地的謝啟昆的幫助。羅聘在北京靠賣畫生活,但境況不佳,翁方綱《送羅聘南歸序》裡提到:「餘亦得侍清談,時邀光接。見其三升酒盡,十丈縑橫,山水方滋,雲煙相亂。或奚童易飽於一炙,或外國購以千金。酣嬉淋灕,無所憐惜也。然而一身道長,半世飢驅……比年以來,思歸綦切,而質衣欲盡,債帖難償,未之能行也。」可見羅聘為生活所迫,迫切地需要一個能讓他過上平穩晚年生活的朋友。其實羅聘在京賣畫獲利不少,但仍然生活貧困,以至淪落到需要朋友救濟才得以返鄉,其根本原因在於嗜好喝酒,有錢便大肆揮霍,無錢便賣畫換酒,故落拓半世,困頓如常。如此三言兩語,羅聘不拘小節的豪放性格便躍然紙上。

謝啟昆可能對羅聘有些誤解。翁方綱的信中寫道:「記得昔同飯莫韻亭齋中,韻亭語及兩峰之畫,覺吾友意言間有不甚滿許之之光景,彼時愚亦未嘗細說也。」莫瞻菉字青友,號韻亭,清初由山西洪洞縣遷河南盧氏縣,乾隆間仕至禮兵刑工四部侍郎,兼順天府府尹,終太僕寺少卿、翰林院編修。(《(光緒)盧氏縣誌》卷十六收朱文治《誥授榮祿大夫韻亭莫公墓誌銘》)翁方綱和謝啟昆曾在此人席上見面,翁方綱《復初齋詩集》卷四十八收《西泠別意圖為蘊山題二首》一詩,是夕翁方綱與謝啟昆論詩話別於莫氏臨川舊館紫藤軒,時間是乾隆乙卯(1795)八月以後。根據詩題中的《西泠別意圖》,可知此際謝啟昆由浙江按察使調山西布政使來京陛見,很可能此畫即翁方綱請羅聘繪制,不過謝啟昆當時在席上流露出對羅聘書畫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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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金農《梅花圖》 故宮博物院藏

在這封信札中,翁方綱仔細談論了羅聘的畫藝:「兩峰之畫,專學杭人金壽門,作窠石梅花,非奚鐵生之常作山水大幅者,然而畫學之源委則其胸中透徹之至。……惟兩峰則於杭人丁敬身、金壽門具有師承,丁敬身之金石,金壽門之翰墨,兩峰具能得其來歷,後進之士,問津詩畫所必資也。」羅聘擅長畫梅花,《鬼趣圖》也相當有名。他師從「揚州八怪」之首金農學畫,金農字壽門,號冬心,浙江仁和人,「從事於畫,涉古即古,脫畫家之習。花木奇柯異葉,設色非復塵世間所睹」(李鬥《揚州畫舫錄》卷二)。而羅聘於繪畫「獨師事吾杭金冬心先生,畫佛畫梅,皆出其指授。小詩亦逼肖之」(吳錫麒《羅兩峰墓誌銘》)。(圖4金農繪故宮博物院藏),羅聘也曾師從丁敬。丁敬,字敬身,在杭州與金農比鄰而居,以釀酒為生,一生從未出仕,過著平淡的布衣生活。他愛好金石文字,杭州周邊的懸崖絕壁,但凡上有文字雕刻的,他都親自拓取。他的鑒賞水平也很高,秦漢銅器、宋元名跡,入手即能辨別真偽優劣(李鬥《揚州畫舫錄》卷四)。翁方綱對羅聘最贊賞的是窠石梅花,雖然他不像當時杭州名畫家奚岡那樣擅長大幅,但是對畫理卻非常通曉。信札中提到「揚州人多習見其鄉所謂文章煙月者,即以詩道論之,每區浙人目為浙派,此囿於方隅者也」。所謂「文章煙月」,是對揚州人眼界狹窄的貶稱。翁方綱褒揚羅聘師承杭人,故有所突破。羅聘的詩作雖然也平平,但是在翁方綱看來不俗,所以他還特地選編了羅的詩集《香葉草堂詩存》,並為之作序鼓吹。

在這封信中,翁方綱再度提起謝啟昆對羅聘的誤解,並大肆贊揚羅聘的書畫,其用意非常明顯。而且翁方綱認為羅聘和謝啟昆是可以合得來的朋友,所謂「若得此人結詩畫荒居於西湖之上,與一二枯禪衲子續冬心亦諳偈子,何減雲林、貞居一輩」,是說謝啟昆結交羅聘可以繼續金農等人的風雅,與元末倪瓚(雲林)、張雨(貞居)等道士書畫家的風采也能相提並論。翁方綱《送兩峰歸揚州》有「夢裡花之即亦諳,冬心偈子幾人參」的句子,與信中「亦諳偈子」所言正同,羅聘的號就是「花之寺僧」。在翁方綱眼中,金農、羅聘師徒二人乃是同一流高人。翁方綱還特別提到,「且其人非書呆不曉事務者可比,又非外間遊客多事幹預公務論者可比」。是說羅聘為人世事通達,既不呆板,也不干涉官員的政事,不會給身為地方高官的謝啟昆帶來麻煩。通過一系列對羅聘的介紹與贊譽,翁方綱急切希望改變謝啟昆對羅聘所持的固有印象,從而讓他接納羅聘並有所揄揚,以幫助他在杭州立足。

在等級制度森嚴的社會中,一位翁方綱這樣身居朝廷要職的官員竟為羅聘這樣的布衣畫家寫推薦信,可見他們之間的深厚情誼。然而事與願違,羅聘到最後並沒能去成杭州,他回到揚州家中的第二年(嘉慶四年,1799)七月三日便因病去世了(《羅兩峰墓誌銘》),但這段藝林逸事,卻通過這封信札偶然地流傳下來。


原刊於《中國書畫》2019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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