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阿瓦庫姆:流放到西伯利亞

流放到西伯利亞

文丨阿瓦庫姆

譯丨左少興

不久,我同妻子兒女全家被送往西伯利亞。一路上受的苦難太多了,多得簡直說不完,我只能記下一小部分。

我的妻子剛生完孩子,她的身子很虛,用大車拉到託波爾斯克。三千俄裡的路足足走了十三個星期,其中一半路程是坐船和坐雪橇。

託波爾斯克的修士大司祭把我安排到一個教堂裡。在那個地方我也遭受了很大的苦難。在一年半的時間裡,我被人告密,說我犯有五樁國事罪。有一個人,名叫伊凡•斯特魯納,是修士大司祭府邸的書記。此人使我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一天,修士大司祭去莫斯科了。這時,伊凡•斯特魯納在魔鬼的唆使下,對我無緣無故地拳打腳踢,他還想趁我教堂的記事修士安託尼不備大打出手。安東(即安託尼——譯註)從他那裡逃了出來,跑回到我所在的教堂。第二天,那個伊凡•斯特魯納集合了一群人,來教堂找我,當時我正在唱晚禱曲。他一衝進教堂就到唱詩班的席位上一把揪住安東的鬍子。這時,我把教堂的大門關上,不讓其他人進來。斯特魯納只一個人,像只瘋狗一樣,在教堂裡轉來轉去,就是出不去。我做完晚禱,同安東一起,把伊凡•斯特魯納摁倒在地,以擾亂教堂罪用皮帶狠狠地抽了他幾下。其他人——伊凡帶來的那二十來人,因受到聖靈的驅趕,全都逃之夭夭。後來我接受了斯特魯納的懺悔,放他回家;但是斯特魯納的親友、同事以及神甫和黑衣修士們,煽動起全城的人,想方設法要把我幹掉。半夜,幾輛雪橇來到我住所門口。他們破門而入,想抓住我,然後把我拖到水邊淹死。但上帝的威嚴把他們轟了出去,他們一個個抱頭鼠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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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了大約一個月的折磨,然後偷偷地逃離那裡。我有時在教堂裡住宿過夜,有時進城去見都撫,有時懇求別人讓我進監獄裡待著——不過他們不讓我進去。馬特維•洛姆科夫(他當黑衣修士時名叫米特羅凡)陪著我,陪了不少時間;後來他在莫斯科,在都主教保羅那裡當過管聖器的修士。當年,他在大教堂裡同輔祭阿法納西一起給我剃度。那時他為人忠厚老實,可是今天卻被魔鬼迷了心竅。過了些日子,大主教從莫斯科回來了。

當時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有人同自己女兒亂倫,伊凡•斯特魯納因收了該人半盧布銀幣,對他便不加懲罰就放了。因為此事,大主教以確鑿罪證給斯特魯納戴上手銬。大主教在將他銬起來時也提到了我的案子……

此後不久,來了一道命令:鑑於我責罵尼康在飭令中所寫的東西和指責他為異端,命令將我從託波爾斯克押往勒拿河……

於是我坐上了一條大船(在我看來,此船比我在前面曾說到過的那條船寬大得多)駛往勒拿河。在我剛到達葉尼塞斯克時,又來了一道命令:將我押往達烏里亞,一個離莫斯科兩萬多俄裡的地方。到達該地後,我被送往阿法納西•帕什科夫營。帕什科夫管轄著六百來人。也是我罪有應得,碰上了他這個兇惡的人。此人以不停地用火燒、鞭打等酷刑折磨人而著稱,過去我曾多次勸說過他,可如今自己卻落在他的手上。尼康從莫斯科給他下命令,要他折磨我,虐待我。

我們離開葉尼塞斯克,不久就進入大通古斯河。一陣風暴使我們乘坐的平底帆船側翻水中,讓它灌滿了河水,船帆也被風扯爛了。一塊塊甲板上的厚木板漂浮在水面上,其他所帶什物全沉入水中。我的妻子連頭巾也沒戴,但她還是把幾個孩子從水裡拉上了甲板。我只能仰望長天,大聲疾呼:“主啊,救救我們!主啊,幫幫我們! ”謝天謝地,我們被水衝到岸邊。在另一條平底帆船上,有兩個人被大風颳入河中,淹死了。稍後不久,我們上了岸,休息了一會兒,又接著往前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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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到達薩曼河灘時,有些人坐船朝我們駛來。其中有兩位單身婦女,一位年約六十,另一位稍年長些。那個帕什科夫竟然打這兩個女人的主意——把她們嫁人。我對他說:“按照教規不應當把這樣的婦女嫁人的。”我原以為他聽了我的話會把這兩位老嫗放了,可他卻大為惱火,而且生出了折磨我的念頭。

在到達一個名叫“長灘”的石灘時,帕什科夫開始對我推來搡去,要把我推下船去。他說:“就是因為你,這平底船才顛簸得這樣厲害;你是個異教徒!走你的山路去吧!別跟哥薩克走在一起!”

啊,太不幸了!我們的面前是高山陡峻,懸崖絕壁。山路崎嶇難行走,深山密林難穿行!放眼望去,令人膽戰心驚!

在深山老林,會常見著毒蛇大蟒;那裡還棲息著野雁野鴨,它們的羽毛很好看;還有黑烏鴉、灰寒鴉;在這些高深密林中也有山鷹、鳶、隼、鷂、雕、鵜鶘,還有天鵝以及印度野雞等其他禽鳥,很多很多,各種各樣。山上還有各種野獸——野山羊、鹿、野牛、麋鹿、駝鹿、野豬、狼等等,數不勝數。

我被帕什科夫趕到這樣的崇山峻嶺中,同野獸野禽和蛇蠍蟲豸住在一起。我給他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內中寫道:“人啊!敬畏上帝吧!因為上帝全能全知,洞察一切。天上的神靈,地上的生物以及人類,在上帝面前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唯有你一個人,趾高氣揚,毫不內省內疚。”以及諸如此類的話。信中還寫了許多其他的事。後來我請人把信送給了他。

散文 | 阿瓦庫姆:流放到西伯利亞

有一次,約有五十個人朝我們奔來,奪走了我們的平底帆船,朝他那裡駛去。當時我離他那裡約有三俄裡。我還給那些哥薩克做飯吃,讓他們吃飽;他們的樣子十分可憐,吃飯時身子抖個不停;他們有的圓睜著眼瞧著我,竟然朝著我哭了起來。他們很同情我,可憐我。平底船到達那裡後,上來幾個打手,他們抓住我的兩肩,把我押到帕什科夫跟前。他拿著一柄長劍站在那裡,也是渾身發抖。他問我:“你是神甫還是免去教職的神甫?”我回答說:“我是大司祭阿瓦庫姆,請你告訴我:我這案子關你什麼事?”他像野獸一樣咆哮,朝我臉頰左右開弓連打了幾耳光,接著又朝我腦袋猛擊一拳,把我打翻在地。接著,他又拿起一根斧子把兒朝我後背連打三下,接著又用鞭子在我光著的背上抽了七十二下。我說:“主啊!上帝之子耶穌基督啊!幫幫我吧!”他不停地打,我不停地說這句話。他不停地抽,我不停地說這句話。就算他打我打得胳膊酸了,我也不會對他說:“饒了我吧!”他每打我一下,我就唸一句祈禱詞。在別人鞭打我時,我就朝他喊一句:“你打夠了吧!?”於是他吩咐手下停止鞭打。我又朝他嘟噥了幾句:“你為什麼打我?你知道是為什麼嗎?”一聽此話,他又命人從我兩側衝上來毆打,我又被打倒在地。我渾身哆哆嗦嗦地想爬起來,可又一次摔倒下去。他吩咐手下把我拖到官船上。我被戴上腳鐐手銬,被拋在靠船舷的一塊板子上。

無論他們怎樣打我,念著祈禱詞的我都不覺得疼痛;躺倒在地時,我突然產生了這樣的念頭:“上帝之子啊!你為什麼縱容他們如此痛打我,要把我置於死地?要知道,我是站在孤兒寡母這一邊!誰來給你我之間進行裁判?我小時曾偷鄰家的東西,可是你並沒有這樣侮辱過我。但是今天,我卻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麼罪!?”

後來我被拉到布拉茨克寨堡,接著被關進了監獄。他們給了我一些乾草(當作被褥)。在陰冷的塔樓內,我一直待到腓力節。當時已是寒冬,但上帝使我(即使沒有穿上冬衣)的身子暖烘烘的。我像一隻小狗躺在乾草堆裡。他們有時給點吃的,有時不給。老鼠很多,我曾用僧帽去打它們——就像讓瞎貓去捉耗子,不中用!

我總是趴著睡,因為後背傷口潰爛。跳蚤、蝨子太多了。雖然我很想對帕什科夫大聲喊“饒了我吧”,但上帝的威力讓我喊不出口——上帝命令我忍受、忍受、忍受。後來,我被轉到一個稍微暖和的房間。在這裡,戴著腳鐐手銬的我,和幾個犯人、幾條狗一起住了整整一個冬天。我的妻子帶著幾個孩子被送到離我有二十俄裡遠的地方。在那裡,在那整個冬天,她一直受到一個叫克謝尼婭的娘兒們的折磨、怒喝、叱罵和羞辱。

聖誕節後,我們的兒子(當時還很小)被准許來我這裡呆幾天,可帕什科夫卻命人把他投入到我所在的冰冷的監獄裡。我的愛子在那裡只過了一夜,幾乎凍死。第二天一早,帕什科夫又令人把孩子拉回到他母親那兒,而我並沒有見著自己的兒子。在他被拉回他母親那兒時,手腳都凍壞了……

後來,我們一家來到伊爾根湖。那裡有一種雙輪大車,當地人在冬天時靠這種大車緩慢而吃力地代步和拉載什物。我的幾個孩子都小,吃飯的人多,卻沒有人能幹活兒。原先的傭人被打發走了,也不准我僱傭其他人幹活。我這個貧窮而苦命的大司祭不得不自己做了一架狗拉雪橇,整個冬天就用它來代替雙輪大車。春天時,我們可以坐著木筏在英戈達河上順流而下。從在託波利斯克乘船時算起,我在河上漂流已是第四個年頭了。我漂流輸送過建房用的木材和城鎮建築木材。

可吃的東西越來越少,最後甚至沒什麼可吃的了。由於飢餓和水上漂流的艱苦生活,人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死去。河水淺,木筏沉,碼頭上的人們冷冰冰的,不歡迎你靠岸,打人的棍棒又粗又大,笞杖帶刺兒,鞭子帶尖頭兒,火燒的酷刑,連打帶罵,加上飢腸轆轆,這時候只要稍一動刑,必死無疑!唉,真是命途多舛,生不逢時!我不知道,營管這個人的理智怎麼會如此蕩然無存!

我的妻子藏有一件莫斯科出產的單排扣無領男衫,還沒有破損。按當地價格,值二十五個俄國盧布。有人用四袋小麥換了我們這件男衫。我們一家在涅爾恰河畔住下,吃糠咽菜,勉強度日,好歹湊合了一兩年。帕什科夫用飢餓來折磨所有的人,並且也不放走任何人到其他地方去打工謀生,就讓你留在這一小塊地方掙扎。人們在草原和田地裡挖野菜,掘草根。我們也同大家一樣。冬天,我們剝樹皮充飢。

有時,上帝會賜給我們一些死馬肉;有時,我們能找到一些狼咬死的野獸骨頭——那上面有狼沒有啃盡的東西,我們撿來繼續啃;還有人吃過凍僵的狼和狐狸的肉。不管弄到什麼,哪怕它腐爛了,我們都拿來充飢果腹。母馬生了小馬駒,飢餓的人會偷偷把小馬駒,甚至連同它的胎衣都吃掉。帕什科夫一旦知道,就會用鞭子把人活活打死。有一匹母馬死了——是被人弄死的。因為有人從那母馬身上把小馬駒硬拽出來:小馬駒剛一露頭,他們就生拉硬拽,而且連那髒血水都喝。唉,命途多舛,生不逢時啊!

在那艱難困苦的日子裡,我的兩個幼子餓死了,其他幾個兒女也整日光著腳,裸著背,在崎嶇的山路和凹凸不平的石頭上走上走下。他們採集樹葉草根充飢,艱難度日,受盡了折磨苦難。而我本人,一個有罪的人,也不得不用馬肉和死獸死禽的肉來充當自己的聖餐。嗚呼哀哉,我這個有罪的靈魂呦!罪惡用日常生活的享受毀了我的魂靈,有誰會使我的眼裡湧出淚流和淚泉,讓我用淚水哀悼自己的靈魂?

除了耶穌基督,幫助過我們的還有督軍的兒媳、大貴族小姐葉夫多季婭•基裡洛夫娜和督軍的妻子費克拉•西蒙諾夫娜•阿法納西耶娃。她們暗地裡(不讓督軍知道)給了我們各種各樣救命的食物:有時送來一塊肉,有時是小圓麵包,有時是一些大米和燕麥片,有多有少,有時送來四分之一普特麵粉和一兩個格里夫納,有時託人轉來半普特糧食,有時請人捎來一大木盆馬料。

我的女兒奧格羅芬娜,一個可憐而苦命的孩子,悄悄地走到貴族夫人家的窗下——真是可憐又可笑——雖然有時大貴族老爺並不知情,她也被人從窗下趕走,但有時她也會從那裡帶回許多東西。那時她還小,如今已經二十七歲,是個大姑娘了。我可憐的女兒,在梅津時,她同幾個小妹妹一起悽悽慘慘地生活,勉勉強強地度日,而她們的母親則帶著幾個小兄弟呆在地牢裡。如何是好?讓所有受苦的人為了耶穌基督而經受磨難吧!要得到上帝的幫助就得這樣。我們註定要為信仰耶穌基督而蒙受苦難。我,作為大司祭,曾經喜歡與名聲好的人交往,可是,我苦命的女兒,你卻要學會忍受,而且忍受始終!常言道:“笑到最後的人笑得最好。”

原載於《世界文學》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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