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放棄地主為哪般?

原創:季 冉

季 冉·讀詩說古·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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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唐代宗大曆二年(767)秋,杜甫獨上夔州白帝城外高臺,登高遠眺。時天高風急,秋氣肅殺,引發詩人無限感慨,口占此千古絕唱:七律《登高》。

此前,是年暮春,因戰亂離散的三弟杜觀,曾由長安來夔州看望杜甫。弟弟走後,八月,杜甫的親家老吳大哥(即吳南卿)來夔州,住在西瀼溪的房子裡。本來,杜甫與三弟約定八月在江陵見面,因雨季江水洶湧,未能走成。


杜甫放棄地主為哪般?

今白帝城江景

寫下《登高》詩不足百日,第二年,也就是768年正月中旬,杜甫放棄地主富貴,將家業送給吳南卿,終於踏上小舟,“東遊荊湘”,於三月到達江陵。好日子才開個頭,杜甫為何執意放棄?難道他就是這漂泊、窮困的宿命?與弟弟江陵晤面後留住數月,因被“小吏相輕”,“頗不得意”,這時他完全可以回夔州接著做他的地主,但老病孤愁的他,卻沒有停下漂泊的腳步。

就這樣,兩年間一路走走停停,於770年初冬因江水上漲,泊舟耒陽方田水驛。先是“半旬不得食物”,餓了整整五天;待耒陽聶縣令送來白酒和烤牛肉,詩人竟大醉,當晚仙去。

設若杜甫不曾離開瀼溪,其生命之鐘當不會停擺於59歲。然而,人生豈能設若?一切都是冥冥中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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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執意放棄地主生活,離開夔州,與弟弟江陵約面只是個小引子,內中另有多種深刻原因。

先說近的。在瀼溪,因杜甫對柏茂琳柏都督平定蜀中之亂寄予厚望,所以留下。未成想,這柏都督本來就是武功發跡,一副離了打仗不能活的樣子。他並沒有像杜甫勸導的那樣長久地來安民治軍,很快又投入藩鎮割據的內戰中,於768年再次聯手瀘州刺史楊子琳攻打西川節度使崔旰。

此時崔旰已改名崔寧,人家都改了名了,柏都督還是不依不饒,且乘崔歸朝之虛,拿下成都府(事見《舊唐書·代宗紀》。這讓飽嘗戰亂流離顛沛之苦、心繫蒼生的老杜一下子變得心灰意冷。“空山唯見鳥,落日未逢人”,軍閥混戰導致民生凋敝,令詩人忿忿不平。對柏都督,他在《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中道出心曲:“異俗籲可怪,斯人難並居。家家養烏鬼,頓頓食黃魚。舊識能為態,新知已暗疏。治生且耕鑿,只有不關渠……是非何處定,高枕笑浮生。”

新知已暗疏,正是指他與柏茂琳的疏遠——性相違,不足為謀是也。

“易識浮生理,難教一物違。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吾老甘貧病,榮華有是非。”(杜甫《秋興五首》)一向保真適性的老杜,無論如何不能再待在瀼溪了。

說到“保真適性”,這正是杜甫放棄做地主的另一重要原因,也就是他的心理因素。這算是遠的。縱觀杜甫的一生,他的“隨性”亦即任性,把他害得不輕,以致仕途失敗,生活也一塌糊塗。為什麼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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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父親杜閒(682-741)先後做過郾城尉、奉天令及朝議大夫兗州司馬,在這樣的背景下,杜甫從出生直到青壯年時代的生活還是優裕的。因為母親死得早,杜甫小時常住姑姑家,雖六歲觀舞劍,七歲作詩文,九歲寫大字,卻也任性頑皮。有詩為證:“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百憂集行》)15歲了,還天真如小童。

19歲那年,杜甫開始他的“壯遊”,先遊晉,之後是吳越,25歲還在齊趙間晃盪。32歲時在東都洛陽遇見李白後,更玩瘋了,遊梁宋、王屋山、齊魯。直到35歲那年,“放蕩齊趙間”、”快意八九年”的杜甫才來到長安,心想歲數不小了,該收收心幹大事了。正是“老驥思千里,飢鷹待一呼”(《贈韋左丞丈濟》)。

可惜,命運弄人。到長安的第二年(747年),杜甫參加科舉考試。未料,這一次,因李林甫結黨營私,杜塞賢路,弄了個假考試,結果無一人及第。這還沒完,如上一篇“說古”文中所記,一直困居長安的杜甫,接下來終於以“進三大禮賦表”,令“玄宗奇之”,準備考試後委以重任。結果,又栽在丞相李林甫手中。飢寒欲絕的杜甫,正是在這之後,開始接觸到民間疾苦,為他日後的現實主義創作打下基礎。

仕途無望,卻與廣文館博士鄭虔結為“詩酒”朋友,一對忘年交徜徉山水之間,好不快活。鄭虔就是我在《大唐宮女的朋友圈》中提到的在柿樹葉子上寫字畫畫的那位,這傢伙不但有才,喝酒也很厲害。後來杜甫54歲時得了瘧癘和肺病,他解釋說,這是早歲與鄭虔等喝酒喝得,“痛飲故而”。與鄭虔這一玩不要緊,心又野了,755年十月,朝廷終於封給他一個官:河西尉,你猜怎麼著?他竟然“不拜”。為何?聽聽詩人自己的解釋:

“不作河西尉,淒涼為折腰。老夫怕趨走,率府且逍遙。耽酒須微祿,狂歌託聖朝。故山歸興盡,回首向風飆。”(《官定後戲贈》)之所以不願接受河西縣尉一職,因為困守長安十年,卻換來如此結果,簡直是讓我折腰啊。而去雲南河西縣,太遠了,我走不動,還是做右衛率府參軍(接著被改封右衛率府胄曹參軍,正八品下,是個腰上掛一串鑰匙看守兵甲器仗的官兒)好,俸祿微薄卻能保我飲酒嗜好。這解釋雖有自嘲成分,其任性率為也可見一斑。

這一年,杜甫已44歲。接下來,就是安祿山起兵造反。杜甫雖也被叛軍捕獲,因名氣在當時不像王維那麼大,既沒有被囚禁,也沒有押解洛陽。詩人躲過一劫,卻也開始了漂泊不定的逃難生涯。


杜甫放棄地主為哪般?

不盡長江滾滾來

說杜甫“適性”,還有一例。到夔州前一年,即764年初,朝廷“召補(杜甫為)京兆功曹參軍”,因想東遊荊楚,他“以行程既定,不赴召”。我要東遊了,你們怎麼不早說呢。亂世之官不做也罷,可接下來,離開閬州一路向東,途中聽說好朋友嚴武再次鎮蜀,好,東遊取消,咱們去成都吧。一家人又改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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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晚年生活的不確定性(很多時候不知道該往哪裡去),與亂世相關,也繫於其性情、抱負。“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宋代學者羅大經稱杜甫此聯詩十四字之間含有“八意”,即“八可悲”:

他鄉作客,一可悲;常作客,二可悲;萬里作客,三可悲;又當蕭瑟之秋,四可悲;年已暮齒,一事無成,五可悲;親朋亡散,六可悲;孤零零獨自登臺,七可悲;身患疾病,八可悲。(見《鶴林玉露》)時世艱難。國家不幸詩人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正是因為悲劇的一生,杜甫才成為唐代詩壇獨樹一幟的現實主義歌者,成為後人景仰的一代“詩聖”。

杜甫在白帝城外高臺上所得《登高》,也被後人推為“七律之冠”。在“歐陽修”一文中提及的明代學者胡應麟曾感嘆說,全詩“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勁難名,沉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詩藪》)。

可以說,《登高》是夔州給予杜甫最大的饋贈;相較之下,柏茂琳送給詩人的宅子、果菜園、稻田什麼的啦,真是算不得什麼​!

2020.4.21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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