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不信“夜半鐘聲到客船”

原創:季 冉·讀詩說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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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唐代詩人張繼(字懿孫)的生平事蹟幾無流傳,只知他是天寶十二年(753)進士,在南昌做過鹽鐵判官,是個關心民間疾苦,富有正義感的詩人,曾有“終年帝城裡,不識五侯門”之句。又作《閭門即事》寫戰亂中農村荒涼景象:耕夫召募愛樓船,春草青青萬頃田。試上吳門窺郡郭,清明幾處有新煙。

可惜,至今我們甚至找不到詩人的畫像,不知他長什麼模樣。​張繼的出生地也一直是個謎,有說襄陽,有說南陽。這對我們似乎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蘇州,這位詩人給我們留下了他的千古絕唱,就是文首所引《楓橋夜泊》(也作《松江夜泊》)。這首詩,讓寒山寺的夜半鐘聲,從中唐傳響到現在,餘音嫋嫋,勾起多少幽遠聯想。這當然是張繼此位低調詩人不曾想到的事。更讓詩人想不到的是,他寫下這首詩的二百多年後,一位著名的政治家、文學家歐陽修(1007-1072)不幹了,還因此弄出一場風波。

怎麼回事?


歐陽修不信“夜半鐘聲到客船”

歐陽修畫像

有一天,歐陽修讀到《楓橋夜泊》詩,沉思一下,突然發現不對勁啊:即是夜半,人已酣眠,何來鐘聲?和尚大半夜的去撞鐘,豈不是擾民嗎?歐陽修是誰?鼎鼎大名的翰林學士啊,與韓愈、柳宗元和蘇軾合稱“千古文章四大家”(這當然是後人評價)。歐陽修對張繼甚至還冷譏熱嘲一下:句子好是真好啊,殊不知“夜半不是打鐘時”!(後來陸游在《老學庵筆記 》曾記此事。)

歐陽修這麼一發問,頃刻將人弄懵。自然有很多人恍然大悟般附和。但也引來一片反對聲音。結果,在文壇引來一場也是餘音不絕的“夜半鍾”之爭。

有人說,還腕兒呢,讀過唐詩沒有。唐德宗年間有個詩人於鵠寫過“定知別往宮中伴,遙聽緱山半夜鍾”(《送宮人入道》)​;有個於鄴於武陵寫過“遠鍾來半夜,明月入萬家”。

還有人說,與張繼同年考進士的皇甫曾的哥哥皇甫冉,也寫過“秋深臨水月,夜半隔山鍾《秋夜宿嚴維宅》;白居易白樂天也寫過“新秋松影下,半夜鐘聲後”《宿藍溪對月》。怎講?

贊同歐陽修者則說,這些不過是詩人們“遞相沿襲”罷了。意思說,唐人浪漫唯美,就是為了動聽的好句子來番想象,然後大家跟風罷了。不可當真!

有急眼的乾脆不說那麼多廢話了:你舉了這麼多例子,但可曾見到或聽到過和尚半夜撞鐘?將人一下噎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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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歐陽修去世二三十年後,長期居住在蘇州的詞人、翰林學士葉夢得(1077-1148,字少蘊,蘇州長洲人)又提到此事,說:“歐陽文公嘗病其(指“夜半鐘聲到客船”句)夜半非打鐘時,蓋公未嘗至吳中(今蘇州南城),今吳中山寺實以夜半打鐘。”(《石林詩話》)

更有較真者,有個叫張邦基的作家,為此專門到蘇州考察一番後,在其《墨莊漫錄》中彙報說:“此(夜半鍾)蓋吳郡之實也……知自唐而然。”當時,他半夜見到承天寺率先打鐘,鍾一停,其他各寺相繼打鐘。

再往後些,宋高宗時代,有個文學家吳曾,寫了部筆記《復齋漫錄》,又出來為張繼說話。書中引陳正敏(亦宋人,字遁齋,生卒年不詳) 所著《遁齋閒覽》記雲,他曾經路過蘇州,“宿一寺,夜半聞鐘聲,因問寺僧,皆雲分夜鍾……始知夜半鍾惟姑蘇有之(對此,陸游又指出,並非只蘇州寺裡有夜半鍾)”。是為“歐公不察”也。

古代資訊當然不像今天這般發達,很多人已經糾正了歐陽老先生的誤斷,耿耿而爭議聲音卻一直未斷。到了明代,還有人為“夜半鐘聲到客船”之爭出來理論。而且這個人可非一般人物,乃一代學術巨匠胡應麟(1551-1602)是也。胡身兼著名學者、詩人、文藝批評家、詩論家多個名頭,很是了得。

胡先生說:“張繼‘夜半鐘聲到客船’,談者紛紛,皆為昔人愚弄。詩流借景立言,惟在聲律之調,興象之和,區區事實,彼豈暇記,無論夜半是非,即鐘聲聞否,未可知也。”(《詩藪》)意思是,詩嘛,覺得好就行了,管他有無“夜半鍾”呢?這可就是“和稀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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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說到這兒,又想到一場關於詩爭的風波,也是在宋代,也是一位大名人,也是質疑唐詩名句。

你道是誰?沈括,學識淵博的全才科學家,《夢溪筆談》的作者,也是引發蘇軾“烏臺詩案”之人。沈括生活在約1031到1095年,與歐陽修也算同時代人。這一回,他質疑的可是位比張繼名氣、成就大得多的人——詩聖杜甫。


歐陽修不信“夜半鐘聲到客船”

沈括畫像

老杜在歌頌諸葛亮的《古柏行》一詩中說:“孔明廟前有老柏,柯如青銅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沈括讀罷,以他科學家腦瓜一合計,不對呀——“四十圍乃是徑七尺,無乃太細長乎?”(《夢溪筆談·卷二十三》)認為詩中古柏直徑七尺,高度卻達兩千尺,這樣的柏樹簡直是“太細長”了,可能嗎?老杜真是太不懂得數學了,唉!這要讓諸葛孔明知道了,可是個大笑話啊!哼,還詩聖呢!

沈括批評老杜的話一出,自然更是讓大家一懵,有很多贊同者,多數人則對其用生活事實去套品藝術作品,要求藝術象科學一樣準確的做法給予批評。還有人和沈大數學家較量其做算數題來。

這人叫黃朝英(字士俊,也是個作家),他說了:“存中(沈括)性機警,善九章算術,獨於此為誤,何也?古制以圍三徑一,四十圍即百二十尺。圍有百二十尺,即徑四十尺矣;安得雲七尺也?”既是“武侯廟柏,當從古制為定。則徑四十尺,其長二千尺宜矣,豈得以太細長譏之乎?”(《苕溪漁隱叢話》)說明老杜的誇張手法用得還是恰當的。

雖然黃先生也是以生活真實來衡量詩歌,但總算是為詩聖翻了案。想想也是,詩歌可以有“白髮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桃花潭水深千尺”等等誇張表達,但是,若有比例參照關係時,還是要守方圓規矩的。

這又讓我想起蘇東坡來。有個詩人寫了首詠竹子的詩,自覺得意,拿給蘇軾看。蘇軾讀到“葉垂千口劍,幹聳萬條槍”時,笑了,說:“好則極好,只是十條竹竿一個葉兒也。”(宋·阮閱《詩話總龜》)指出詩人誇張手法不合自然邏輯。智者之見也!

2020.4.17

(圖片來自網絡)


歐陽修不信“夜半鐘聲到客船”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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