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其深:一九七四年的一條魚

是的,和國是在快到學校的時候,才愈來愈緊張,覺得大禍就要來臨一樣,心裡一陣陣惶恐。

一進教室門,和國就往又紅座位上望,又紅比他來得早,和國望著他時,他也瞥了和國一眼,和國覺得他的眼神意味深長,便愈加驚恐了。

頭一節課即是顏老師的語文,他是班主任,也是學校最嚴厲的老師,一雙鷹一樣的眼情,站在講臺上,四下一掃,教室立馬鴉雀無聲,和國有時紅薯吃多了,連屁都要死死地憋住。

又紅昨天就說了,他一定要告訴班主任。和國當時嘴硬,明明是條死魚,他撿的,才不是偷。今天到了學校,不知怎的,和國卻沒了底氣,好像自己就是做了一回賊。

昨天下午散學後,和國和又紅一起回家,路過生產隊那口山塘時,又紅說熱死了,我們下塘洗澡吧。這口塘是生產隊的聚寶盆,養了一塘魚,家家戶戶過年的魚全都指望著它。

每年說是分魚,其實都是刺多肉少的鰱魚,那些肥實的草魚沒得分,要拿到鎮上去賣,為生產隊增添副業收入。即便如此,每到臘月乾塘時,全隊老老少少都會出動,比過年還要隆重,和國又紅他們這些小孩也都跟在大人身後幫著撿魚。

日頭雖已西斜,這仲夏的太陽卻依然熾烈,一點也不見弱,和國和又紅臉上都曬出了“油”。倆人三兩下就脫得淨光,撲通一聲,歡叫著同時跳下塘去。

塘水一點也不涼,好像太陽是從水裡滾過一樣。和國一個猛子扎入水中,眼前有一道白光忽然閃了一下,卻不再動了,欲浮欲沉。

是魚,一條大魚!和國伸手急促而去,居然抓住了。和國躍出水面,歡快地喊,我抓到一條魚!我抓到一條魚!

和國急忙上岸,這才仔細看,魚原來剛剛已經死了,難怪如此輕易便到手了。

又紅爬上岸時,和國已經穿好褲子。又紅看著地上的魚,眼晴放光,十分羨慕。和國也不和又紅玩了,提起魚就獨自往家裡跑,又紅就有些惱,在後面嚷叫著,我明天要告訴顏老師,你偷生產隊的魚……

當!當!當!吊在屋簷下的廢鋼圈敲響了。進教室的卻是數學老師,老師說,今天上午換課了,你們顏老師上午要去公社開鬥資批修會,語文換下午上。

和國就暗暗吁了一口氣,望了一眼又紅,他沒精打采地在換課本,像只發了瘟的公雞,和國心裡想,這傢伙肯定是失望死了。

其實,和國昨天就隱隱有幾許不安,聽見又紅在後面喊時,就一邊跑一邊趕緊用衣服裹著魚,一進屋就氣吁吁地呼喊著爹孃。娘膽小,問有誰看到麼。爹說,怕什麼?一條死魚呢!誰撿著歸誰,以前有人也撿過,也沒見交給隊裡!

這是一條壯實的草魚啊,一家人看著它,眼珠子都鼓了,還是過年的時候吃過魚,這會都恨不得生吃呢。娘趕緊關上門洗魚剖魚,爹架起梯子,取下掛在屋樑上的幹辣椒,轉身又特意去二奶奶後院討了幾根小蔥。和國不斷往灶膛添柴,鍋裡傳出咕嚕咕嚕的歡騰聲,滿屋子都瀰漫著魚肉的清香……

和國在課堂上想到這些,喉嚨裡就又響了一下,口水差點從嘴角流下來。

和國覺得又紅一定會向顏老師報告的,每節課間休息都離他很遠,不再搭理他。和國有些後悔了,真不該把那條魚拿回家。

下午最後一節課,顏老師回來了,還是像往常一樣,揹著雙手,板著臉走進了教室,和國就覺得顏老師那一雙鷹眼比任何時候都更駭人了。

和國不由得又瞥了又紅一眼,發現又紅渾身都不自在,似乎幾次都想站起來,肯定是要檢舉他了,果然,又紅終於高高地舉起手——

顏老師,我要拉屎了!

顏老師狠狠盯了他一眼,下課幹啥去了?懶人屎尿多,還不快滾!

一直到散學,又紅居然沒有向顏老師說半個字,和國的心終於安寧了。散學了,又紅一溜煙衝出了教寶,和國跟在後面,覺得又紅還是他的好朋友,就想追上去,和他說話,像往常一樣,倆人一路打鬧,歡笑。

又紅在前面突然迴轉身來,遠遠地喊他:和國,快看快看!乾塘了乾塘了!

和國便往山塘那邊望,果然全隊的人都圍在塘坎邊,抽水機突突地轟響,塘水沿著管子向外噴湧……

和國便飛快追上又紅,和又紅撒起腳丫地跑,倆人就像田坎上兩隻歡快的野兔。

塘裡水才抽了一半,水面浮著許多翻白的死魚,原來魚發瘟了!

又紅他爹,那個全生產隊都喊“叫蛤蟆”的人在大聲嚷嚷著:我就說了,我早就說了,還不幹塘,只怕魚都要臭了!隊長還不相信呢,其實昨夜就開始死魚了,我家又紅還撿了一條回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