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沱江
沱江,春寒。
江邊的夜晚,在霓虹燈的熱情洋溢裡燥熱起來。粼粼的五彩波光,摩肩接踵,層層疊疊盪漾著,如同岸邊走過的人群,擁擠得像是要去趕集。
歌詞,用嘶吼的方式,於節奏強烈的音樂裡殺出重圍。從窗口看進去,煙霧朦朧,人影綽綽,跟隨鼓點聲,大家在盡情扭動著身體。
“做個小調查啊,在坐的各位有情傷過的,請舉個左手,”DJ渾厚的嗓音充滿著誘惑,“一個,兩個,三個……”
音樂停下,“那,給過別人情傷的,請舉起你的右手,哈哈。”聲調突然提升八度,引來滿場大笑,一浪接著一浪,攪拌到漸起的音樂裡,“都是情聖啊,那麼多。”
手臂爭先恐後,揮打著空氣。就像惡作劇了的頑童,大家嘻嘻哈哈,在戲謔的鬨笑裡,急於證明些什麼,掩飾些什麼。
酒精,迷離了夜。
奔跑吧,兄弟
第一次遇到他,是在吊腳樓小巷。
早晨七點,霧氣未散,緊閉的店鋪顯出幾分疲憊。
他從我身邊跑過,在逼仄的石板巷子裡,如擦肩而過的一陣風。
橙色運動衣,一抹鮮亮的色彩,讓灰暗的巷子瞬間明亮起來。跑步速度不快,輕輕的腳步聲,卻踏破了古城的平靜,給早晨注入些許活力。
再次看到他,是在風橋。
他滿頭汗水,氣息平穩,匆匆穿過風雨橋,沿著沱江慢跑。身影倒映在水面上,成為構圖裡的視覺點。
是遠方而來的遊客?還是本地經營的商家?我猜測不出他的身份,就是覺得能在古城裡進行晨跑,是件充滿想象力的事情,很具有欣賞價值。
第三次相遇,他坐在江邊石階上休息,對岸就是萬名塔。
他在看風景,他也成了風景。
毋管何時何地,不被眼光束縛,在生活裡,獨立的審美和節奏很重要。
迎著古城晨光,他奔跑在自己的世界裡。
風橋琵琶
“風、雪、雨、霧”是黃永玉送給故鄉的四座橋。
她一身藍衣,傳統服飾,懷裡抱一把琵琶,依靠著風橋橋頭硃紅的柱子,認真彈奏。行人不多,一個小姑娘,在母親鼓勵下,小心翼翼走上前去,往她身旁小小的繡花布囊裡放了些錢,她報與微笑。
曲子一首接著一首,多是現代經典歌曲改編。
從服飾到樂器,再到曲目,不同民族、不同時代的混搭,似乎有些凌亂,但對傳統文化的褪色記憶,以及時代審美的轉移,模糊掉了其中的界限。在水一方,楊柳依依,“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的伊人,一切那麼的和諧。
這時候,你會感覺,鳳凰古城,就應該存在如此一個風景。
中國絲竹,不少表演形式都是孤獨的存在,適合一個人做心情展示。它在述說,在聲音裡追求平靜,不是為你而演奏,是在給自己做修煉。
作家的故鄉在書裡,畫家修橋來構建他的鄉愁,而這位普通的琵琶手,用音樂去與遠來的客人交談古城的風韻。
坐在不遠處,靜靜聽上幾曲,起身,路過時放了錢,她點點頭,輕聲說了句,“謝謝”。
其實,我心裡也在說,謝謝。
恆升門下
恆升門。
她頭上纏著高高的布條,衣服整潔、乾淨,身後揹著黑色揹包,顫顫巍巍從我身邊走過,這時候,我正在對著城樓取景。
只瞧到側影,她手裡捏著幾元錢,靠近經過的遊客,低聲說了些什麼,有人掏出幾元錢,也有人面無表情,揚長而去。
穿過幽暗的城樓,石板街拐了個彎。
來不及細想,她很快消失在視線裡。回過神來,我想著,如果再次見到她,一定給點錢。
沒有死纏爛打,也不做可憐狀,她的索取,輕言寡語,平平淡淡也是你情我願。一個微不足道的街頭小人物,帶著時光的印記,像是突然出現了,也突然就消失了。
對比你的路費、住宿費和門票,她的需要其實微不足道。
我以為會留下遺憾,人潮之中哪會那麼容易相遇,尤其是在這個陌生的遠方。沒想到,當我準備離開古城,又遇到了她。
她注意力放在別處,我從笨重雜亂的揹包裡趕緊掏出錢,快步走過去,輕輕碰了她的胳膊,她轉過頭來,有些疑惑。
我把錢遞過去,然後,轉身離開。
清明的節氣,想起了已經逝去的外婆,還有記憶裡的奶奶。
沈從文的書房
這張帶有大理石貼面的書桌,是特意從北京搬回來的,連帶著還有旁邊兩個簡陋的書架。據說,是沈從文先生生前喜愛之物,《邊城》等許多名作,就誕生其上。
陽光透過雕花大窗戶,打在木質地板上,印出一格格大小的圖案,微微泛著光芒。
古色、清幽,一座小巧的四合院,典型的南方建築風格。先生的書房就在西屋,十分簡陋。
除了魂歸沱江與聽濤山,一方書桌就是一個世界,讓一個老人的精神永恆。
“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他以士兵的身份出走,以作家的身份迴歸,只不過,回來的時候帶著的是漫天星輝。
鳳凰北飛,越過沱江,翽翽其羽。
“當年與諾貝爾文學獎失之交臂,可惜。”幾位年輕人,圍在院子裡的水缸前,談論著各種典故,有著朝聖者的意味。
這就是沈從文,一個湘西邊城走出來的傳說。
狩獵者
跳橋,兩排高低的石頭樁子,人潮洶湧。
她靜靜坐在河邊,眼神盯著橋上來往的行人,不時舉起相機,向著遠處構圖。
突然,像是一位經驗豐富的狩獵者,她發現了前方的獵物,趕忙調整焦距,飛快按下幾次快門,然後迅速起身,向著跳橋小跑過去。
順著她的目光,我看到了一對手牽手的情侶,正從跳橋下來。
“美女,你看我給你們拍的照片。”果不其然,她來到情侶身邊,笑咪咪將相機遞到女伴面前。情侶一臉的詫異,不過也沒有太過強烈的反應。
她沒有退縮,緊跟情侶身後,“你們這個眼神多麼有愛啊,很深情,難得的一瞬間。”她叨叨絮絮在推銷,換來的只是兩對濃濃笑意的眼神對視。
三個人很快消失在人群裡,我想,這樁生意應該做不成吧。
獨坐江邊,任冰涼流水劃過手心。欣賞著“苗族阿妹”“鳳凰苗王”們的扮演秀,輕鬆愜意,偷窺也是種歡樂。眼前的這一切,也算是古城的一道風景了吧。
轉過身來,擠進人群,意外發現了剛才的情侶,女伴手裡拿著幾張照片。
客棧夜談
他原來喜歡攝影,現在開始迷上了釣魚。
客棧只是附帶做的,自己原來在古城裡做生意,前不久,他才到山裡採購明前茶。“人會慢慢變化,古城也一樣。”
回憶當年,“客人都是自己找上門來的,”有一天,他從店裡收工回到家裡,發現父母在招待幾位陌生客人,“旅館沒有床位了,客人只好臨時在居民家裡過夜了。”
除了來旅遊,客人們還在當地收老物件,“甚至把人家家裡墊桌腳的破布也收走了,看到他們興奮展示的苗族繡品,我才知道這些東西很有價值。”只是現在,這些傳統的工藝漸漸消失,傳承遇到了問題。
“古城也在發展,與過去那個古城不一樣了。”
我說,遊客本是嚮往一種傳統田園式的審美而來,但同時,他們又摻雜了自己的私慾,用想象去重建一個符合他們各種要求的古城。需求帶來滿足,本土居民,不知覺中也在適應這種改變,甚至成為添磚加瓦的一員。“這樣的現象,在很多地方都一樣。”
不過,他堅持,古城還是有它執拗的性子,“比如,地方特色的美食,就還比較完整的保留。”
一種味道,就是一個標籤,留住了差異化的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