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女性被傷害的事件頻頻佔據熱搜。
韓國N號房事件、李星星14歲開始被“養父”性侵、北京國貿地鐵強行摟抱女孩、女子公開視頻稱被家暴16年。
憤怒,恐懼,難過的同時,我們不得不承認,世界有很多地方,女性仍是亟待保護的弱勢群體。
李星星事件進入公眾視野,韓紅、章子怡等許多女明星紛紛聲援,許多普通女性也溫暖支持。這一行動被稱為#姐姐來了#。
然而,保護女性權益,不能只靠姐姐來了,更要靠“姐姐一直都在”。
4月13日,面對背景強大、熟知法律漏洞的禽獸鮑毓明,千千律師事務所發聲明:已經接受李星星的委託,跟進此案。
這家律所的創始人,就是作家劉震雲的妻子、中國專職公益律師第一人、保護女性權益路上一直都在的那個姐姐:郭建梅。
中國需要幫助的女性,不止一個李星星。
1996年,郭建梅毅然辭去鐵飯碗,此後20多年,她免費幫全國12萬名弱勢女性處理了4000多件訴訟案。
這些人很多原本的處境都是無處諮詢、官司難打沒人接。郭建梅帶領她們穿過茫茫暗夜。
其中有不堪忍受長期家暴,殺掉丈夫的家庭婦女李彥。
2010年11月3日,李彥在一次衝突中將丈夫殺死,並分屍、烹煮,棄於廁所和河裡。
殺人情節殘忍,按照當時法律,李彥必死無疑。沒有律師願意為李彥辯護,郭建梅接了這個案子。
上訴時,不少人都跟她說,李彥殺了人,沒救了,可她不放棄:“她是殺了人,但要看看她為什麼殺了人!”
結婚之後,李彥長期被丈夫打罵,被用菸頭燙臉和下身,甚至因為撞破丈夫“偷情”被切掉一根手指。
她反覆向丈夫家人、縣領導,去婦聯、派出所尋求幫忙,都沒用。
最後那天,丈夫不僅言語辱罵,還打斷了李彥右腳大拇指指甲。李彥最終將絕望化為比男人還大的力氣,殺死了丈夫。
因為接下這個案子,郭建梅多次遭到李彥丈夫親屬圍堵辱罵。但她下定決心拯救這個絕望的女人。
經過不懈努力,李彥最終被免除死刑,被判死緩。
被家暴的女人也不止李彥一個。郭建梅還曾經接手過轟動一時的“湖北女孩遭丈夫挖眼案”。
26歲的小夏,因為生完孩子的第17天身體未康復,拒絕了丈夫同房的要求,直接被挖掉了右眼。
而她丈夫卻因為有關係,以“精神分裂”為由,逍遙法外。
看到小夏的處境,郭建梅迅速接下了這個案子。幾經周折之後,小夏的丈夫被判了8年。
因為小夏沒有財產和存款,郭建梅還親自幫小夏籌備各種捐款活動,幫她免費裝上了最好的“冰晶石義眼”。
郭建梅還解救過被“困”在工廠、走投無路的女工們。那個案子郭建梅打了足足三年,對手是張龐大的網絡。
調查取證過程中,郭建梅屢遭白眼,吃閉門羹,還差點被狗咬,終於經過多方爭取,為25名當事人贏得了應得的工資與經濟賠償金。
農村婦女土地權問題,也是郭建梅主打的方向。
農民的土地被開發商、被政府收購了,理應得到補償。但其中有一部分人——婦女——是得不到補償的,尤其是出嫁女和離婚女。補償的錢,往往被層層截留。
在這些問題的維權上,郭建梅要對抗的往往是黑惡勢力、官官相護、地方保護,甚至是司法腐敗。
有次在青海西寧,她與當地法院的官員交鋒激烈時,差點被戴上了手銬。
還有次在登封,她遭到100多個拿著棍棒的村民追打,當時還下著雨,後來在警察的幫助下,她才連夜逃到火車站,披頭散髮,全身泥水,十分狼狽。
中國公益律師不到300個,專職做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曾經很多人不明白郭建梅為什麼做這件事,有人質疑她在作秀,起初她會解釋,現在已經懶得理睬。
“你作秀做25年?說我作秀也可以,我會繼續做下去。”
郭建梅對婦女權益的關注,緣起童年的苦難。
1960年,她出生於河南滑縣的貧困鄉村,村裡男尊女卑的風氣因襲久遠。
小時候的深夜,她和母親躺在院裡涼蓆上,聽到過隔壁玩伴的媽媽活活被丈夫打死。
她的姥姥,因為前兩胎連生了兩個女兒,被姥爺休棄。
她的爺爺,不僅家暴奶奶,更是在家裡營造了一種極其典型且嚴重的男權文化氛圍。白麵饃專屬男性,而包括她在內的女性,只能吃紅薯、窩窩頭,而且還限量,常常吃不飽。
那時,奶奶做著白麵饃的營生,卻因為不敢吃,怕回家被爺爺打,在43歲那年,餓死在了賣饃路上。屍體被發現時,她隨身挎著的籃子裡還有幾個沒賣的饅頭。
這些童年經歷,烙在了郭建梅心裡。從那時,關注和體恤弱勢群體的悲憫情懷,便在她心中紮下了根。保護女性和兒童,也成了她心中懵懵懂懂的理想。
作為女性,如何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郭建梅明白,唯有發奮學習。
高中時,她立志要考到北大或清華,終於在1979年以河南安陽地區第一名的成績如願考上北大,並就讀了法律系。
1992年,郭建梅全程參與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的起草工作。
她先後在國家司法部研究室、全國婦聯法律顧問處工作。後來,又開始在《中國律師》雜誌社擔任主編助理。
1995年,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NGO論壇在北京懷柔舉行,前去採訪的郭建梅,人生方向被徹底改變。
大會上,來自世界各地、有著不同膚色、說著不同語言的女律師們,談公益、案例、談如何發起捐款、如何推動民主法治。
NGO、人權律師、公益訴訟、婦女維權......鋪天蓋地的新概念湧入郭建梅腦海,猶如在她的眼前打開了一扇明亮的窗戶。
當時美國第一夫人希拉里·克林頓發表的激情演說《婦女權利就是人權》:
“每個女性都應該有機會去實現自己的天賦。但是,我們必須認識到除非他們的人權受到保護和尊重,否則女性永遠不會贏得充分的尊重。”
這一切都像火焰,在郭建梅心裡熊熊燃燒。
當時一位外國朋友問:“中國有沒有從事婦女法律援助的公益律師機構?”答案是否定的。
郭建梅當場就覺得,這樣的空白,應該由她來填補。她說:“那一刻我意識到,我找到了自己的生命家園。”
3個月後,她帶領北京大學的幾位老師,組建了中國第一個婦女法律援助機構——北京大學婦女法律研究與服務中心。
1996年,她徹底辭去了在《中國律師》的鐵飯碗,專職做公益律師。
當時很多人覺得她瘋了。在中國當公益律師,沒有工資,沒有勞保,無異於天方夜譚。
缺少資金來源,每年靠幾萬塊的資金資助,她甚至交不起房租。另一邊,她面對的幾乎全是貧苦階層,有時要對抗許多黑暗勢力,還飽受非議。
這是一段艱苦的旅程,但她從未退縮。
2001年郭建梅崩潰了,不管在什麼場合,都控制不住流淚。
她不願去上班,坐在辦公室裡不想接任何電話,甚至在中心五週年的研討會上,面對著專家、媒體、政府合作方,當眾哭了出來。
去看心理醫生,15分鐘勾完500道選擇題後,她被確診為中度抑鬱和重度焦慮。
中心成立五年,郭建梅每天疲於奔命,一腦門做公益,援助弱者。開門幾個月後,每天電話不斷。
除了資金困難和身體勞累,最大的壓力來源於心理。
每天有全國各地的權利受侵者找到郭建梅,把他們當救命稻草。每個來諮詢的人,心裡都藏著一個悲愴的故事。
有人像祥林嫂一樣一進門撲通直接跪下。一方面,他們的冤屈讓人心痛;另一方面,一些人在長期維權和訴訟過程中受到了各種打擊,包括身體的、精神的、心理的。
郭建梅感同身受,當時往往來一個人,她和律師們都跟著哭。日復一日。負能量太多,心理終於承受不住。
醫生建議她休假,暫時遠離抑鬱和焦慮的源頭。之後,丈夫劉震雲陪著她四處雲遊。
調整好心理狀態,半年後郭建梅又毫不猶疑回到中心。這一次,做了一次反思:
中國這麼大,需要援助的人這麼多,中心這麼小的機構能夠辦幾個案子?
於是她們確定新的方針:不再什麼案子都接,而是傾向於典型的、有代表性的案子。這樣或許能用個體案例,推動婦女權益保障的整體進步。
郭建梅接手過4000多起訴訟案,近400件都是重大典型案例。
在接星星的案子前,郭建梅也處理過幾起典型的未成年強姦案。如河南平頂山小學教師性侵多名留守女童案、遼寧營口嫖宿幼女案。
許多都是12至13歲少女遭綁架並被強姦,但刑事訴訟過程中,涉及的罪名是“嫖宿幼女罪”。
在法律上,相比強姦幼女的最高處刑,“嫖宿幼女罪”的最高量刑偏低很多。
她通過幫助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未成年幼女,讓大家逐漸瞭解到“嫖宿幼女”是極其嚴重的性暴力罪行,並堅決要求廢除被害幼女的汙名化。
2010年,中心被撤出北大,不得不再度“流浪”。郭建梅重新設立了眾澤婦女法律中心和千千律師事務所。
原本她有過開發商業律師項目的設想,以便律所能夠自己“造血”。一個案件,讓她徹底放棄這個想法。
2011年,郭建梅代理了著名的宋山木強姦案。她永遠都忘不了宋山木在法庭上狡辯的嘴臉。
宋山木面不改色地稱自己和受害人劉雲是情人關係,繼而又說“她問我要錢”等等,向“賣淫”的方向狡辯。
辯詞破綻百出,看著旁邊抖得厲害的劉雲,郭建梅臉被氣得通紅,宋山木剛說完,他的律師又開始“慷慨陳詞”,顛倒黑白的說辭與宋山木如出一轍。
宋山木的律師也是一個女性。郭建梅再也聽不下去了,噌地站了起來,撕扯著嗓子問她:
“你收了他多少錢?他給你十萬你賣不賣?你明明知道那三千塊錢跟這件事沒有關係,你還要往賣淫上說,這就是你的辯護嗎?”
從那天起,郭建梅鄭重地決定:永遠不做商業律師!
如果是商業律師,做到郭建梅的程度,一個案子賺一二十萬輕而易舉。但郭建梅如今每個月也只領一萬左右的工資,甚至比不上剛畢業幾年的年輕人。
好在丈夫劉震雲支持她做自己喜歡的事,家裡也沒有經濟壓力。她從小窮慣了,現在對奢侈品、名牌也沒有慾望。
中心其他律師就沒有這麼“幸運”,每月幾千的工資,有年輕的小夥子因為工資低被女友分了手,有中年律師因為不能提供好的物質覺得愧對老婆孩子。
有些人堅持不住離開了,越來越少的人能堅持下來。這也讓我們明白,25年堅持免費做一件事,是多麼偉大的一件事情。
不為名不為利,卻有太多酸楚,究竟什麼讓她堅持下來?郭建梅說,自己從受助者身上看到了人性之光。
許多受助者身處巨大的艱難之下,內心卻迸發著頑強反抗的力量。
有一個婦女打官司,從黑髮打到白髮,雖然沒有勝訴,但她所表現出來的堅強的精神和維護自己權利和尊嚴,讓郭建梅敬佩。
這些時刻提醒著郭建梅,不要光看那些灰暗的角落。有反抗的地方,就是光明。
李星星早在14歲時就第一次遭受性暴力,之後三次報案未果,被警察搪塞,一次次陷入絕望,但她並沒有放棄反抗。
這並不是一個個例,我們知道,除了李星星之外,還有許多女性正在遭受無法言說的痛楚,無處諮詢。
郭建梅要做的,就是為那些努力擺脫掌控的女性,點亮一盞燈。
“作為一名公益律師,我的理想很簡單:讓法律的陽光,照亮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郭建梅做公益律師的25年,也是中國老百姓法律意識、權利意識不斷覺醒的25年。
中心剛成立時,儘管他們在大街上做了很多宣傳,但當時很多人不相信法律、不打官司,很少人尋求法律幫助。
在農村,很多遭受暴力、性侵的女性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的合法權益受到了傷害,是可以站出來反抗的。
而現在,越來越多的女性意識到獨立、自由、權利和人性的存在,意識到可以有尊嚴地活在這個世上。
有一些人遇到性侵,也許會放棄維權。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站起來說不。
郭建梅接過一個案子。四川女孩文靜(真實姓名),她的校長在長達五年的時間一直騷擾她。她最後起訴了,一直告了幾年,以敗訴告終。
這件事當時曾引起媒體廣泛關注。
後來,因為這件事,文靜幾乎失去了所有。她和丈夫離婚了,周圍群眾、鄰居、同事都把她當做不可理喻的人,回到家,爸爸媽媽也給她壓力。
很多人想不通她一個女孩為什麼拿被“性騷擾”這樣一個問題站出來公開露面到處說。
最嚴重的時候她得了腎炎和抑鬱症,還丟了工作。
不過後來,文靜告訴郭建梅,自己並不後悔。“站在世人面前,告訴大家,我被校長性騷擾了,雖然我敗訴了,但是我呼籲法律能夠重視這個問題,全民要重視這個問題。”
想通後,文靜開啟了另一段人生,陽光燦爛。郭建梅稱文靜是推動法制的英雄。
她接的案子,有30%-40%敗訴的,有些案子在她看來本來能贏。但哪怕敗訴,她也絕不能倒下。哪怕沒有辦法找到更有利的證據打贏這場官司,她也要堅持為她們發聲。
因為只有發聲的次數多了,這些走投無路的女性才有可能被重視起來。
只有越來越多的人重視起來,才能讓她們真正生活在屬於自己的陽光下。
幼小的李星星,報警三年未果,依然選擇說出真相,直到被人看見。
也許前面依然有很長的茫茫暗夜,對手不止是熟悉法律漏洞的鮑毓明,甚至還有說不清的黑暗勢力,但郭建梅又毅然站了出來,像以往25年的每次一樣。
李星星不再是一個人戰鬥。單個女性或許是弱勢的,當有個“姐姐”帶領一群女性站出來守望相助,星星一定能等來太陽。
我們始終堅信正義,堅信反抗的力量。
文案丨盧月麗
設計丨孫平靜
運營丨李廣博 盧月麗 李婧琨 賈晨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