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荒坟

我不知道一个人离世后是否真的会有灵魂继续在人间游荡,但我知道肯定有许多人是不舍离世,因为人间有他们的无穷牵挂。而我的母亲,就是其中一员。

母亲离开人世的时间我已经不记得了,因此那年究竟我几岁也不记得了,大约是四岁吧。我尚记得的三个片段,一个是最后在医院探望母亲,那时候母亲已经是血癌晚期,在省城大医院住院,印象中是父亲和一位远房表姐在照顾她,我还记得母亲穿着病号服坐在床上,满面笑容,但具体说了些什么,怎样拥抱我兄弟,都已经忘了。一个是母亲的葬礼,印象中父亲表情严肃,抱着骨灰盒走在队伍最前面,而姥姥和几个舅妈则由几个人搀扶着,呼天抢地。当时在队伍中的我,应该还毫无生离死别的认知,年龄还小的弟弟则更是浑然不知从此就将与最爱我们的人永别。再有一个,就是父亲毕竟要上班,带不了我兄弟俩,决定将我们送到千里之外的祖父母家,临走前一家去坟前告别,印象中兄弟俩磕了头。坟墓位于母亲生前任教的镇上的一条沟渠里,周围树木森森,芳草萋萋。

母亲的荒坟

母亲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离去了,此后一直在老家生活,也就和姥姥家断了很多年的来往,而母亲也就甚少出现我的记忆中,最终变成了一片模糊的记忆。周边人一看到我们就摇头叹息,说没娘的孩子可怜,但因为有祖父母的贴心照顾,竟然并没有感觉和小伙伴有什么不同。直到后来自己为人父后,才发现当年已经六十开外的祖母照顾兄弟俩肯定力不从心。而这一照顾就是十来年,终于将祖母的身体拖垮。

上了中专的第一年吧,暑假,终于和弟弟一起去了姥姥家探亲。第一晚是在县城里的三舅家过的,三舅悄悄告诉我们说,不敢给姥姥提我们到了,怕老人家一激动整晚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三舅找了一辆车送我们去二舅家,那马路非常颠簸,我们的头几次都撞到了车顶。姥姥一直和二舅一家一起生活,见到我们,其实和《红楼梦》里贾母初见林黛玉是一模一样的,抱住我兄弟俩放声大哭。母亲是姥姥唯一的女儿,也是最小的孩子,肯定也是最疼爱的,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和十多年的思念,一下就决堤成河,化作姥姥的泪水汹涌而出。

这是多年以后我再一次来到了母亲的坟前。沟渠流水潺潺,草木早已比人还高,但坟墓并没有年久失修。一是我姥姥尽管小脚,却每年都要来坟前烧纸,二是有赖于我的一位远房姨夫就住在附近,不时给坟培土。从当年懵懂无知的孩童,变成了即将踏入社会的少年,这个过程中对母亲的感觉早已木然。寂静的空气里并没有传来母亲的声音,沉默中只是知道如果母亲没有躺在坟里,那么我的生活中一定会得到更多的爱。

工作后的第四年吧,恰好弟弟要去姥姥家,姥姥当时还健在。趁那个机会,在几个舅舅的帮助下,终于给我母亲立了碑。在之后的二十来年里,母亲的荒坟终于不再无名,而按照乡俗,只要每年清明有人祭奠,则坟也不会遭到侵扰。草木枯了又长,我的姥姥和三个舅舅,也相继躺在了家族的墓地里。人总会老去,即使我的母亲没有早逝,也总有一天会在地下和她的父母兄长相聚。而最近再读《呼啸山庄》,忽然产生一种感应--四十多年来,母亲的孤魂一直在旷野上彷徨哭泣,诉不尽不能把她的爱给够自己最亲的两个儿子的遗憾。母亲够孤独了,可我听不到,也无法安慰,只能每年在坟前点燃香烛和冥纸,深深磕下头去,再在碑前站一会,就当一种陪伴吧。和乡俗不一样的是,我觉得母亲的生命定格于年轻,因此每年都会带上一大束菊花,插在坟头。这三年来因为疾病在身,我再没去上过坟,且今后也难以再去了。阴阳两隔的母子,再也不能在那条沟渠边默默交流。我知道母亲的坟墓也将因为无人祭扫而再次荒芜,但我只能无奈。

曾经有个梦想,在我离世后,我的女儿能够把我的骨灰分成两份,一份依我母亲而葬,一份伴我祖父母长眠。但我知道这梦想并不容易实现,也许尘归尘,土归土,人死如灯灭,想这么多又能怎样呢?却还是想能够届时在泉下抓住母亲的手,说说这么多年来对她的思念,再轻轻地把头埋入她的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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