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最美的詩

世間最美的詩

一個人的黃昏,“花之圓舞曲”靜靜地在透明的空氣裡流淌,那麼純,那麼美,那麼柔和,如同天外來音。我微閉上雙眼,彷彿已在月下暗霞一樣的花叢中。花香、月光、霧氣,皆淡淡的,若有若無。清風拂過,我能感受到每一片花瓣的顫動,極微細,如這曲子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樂聲漸漸低下去、低下去,細到極處,卻也清晰到極處,遊絲一般繞來繞去,久久不散。我睜開眼,沒有塵埃。

只有寂靜。我感到超脫的歡愉,卻有不是非要洋溢在臉上的那種歡喜,它只在心頭脈脈流走,沒有聲響。感謝上帝,他於這鋼筋水泥、紛繁嘈雜之中賜我另一天地,使我可以隨意領略花的開合,潮的起落,可以隨意入海底一遊,亦可隨意登極峰一呼。沒有什麼可以約束我,我只騎音律的駿馬,在我的思維中迅跑,或者漫遊。

今日之事多煩憂。我不由得想,三五之夜,於靜室之中,以月光代替絲絃,撫一曲高山流水,古意悠悠,那是何等境界。但我深知是沒有這機會的。所謂獨坐幽篁,彈琴長嘯;牧童短笛,喚起玉人,不過是傳說中的事,我只要常聞清音,也儘夠欣幸了。

不知不覺想起小時候聽“八音會”的情景。

“八音會”是流傳於山西長治及周邊地區一種民間器樂的演奏形式,所用樂器為大鼓、小鼓、板、大鑼、小鑼、鈸、 鑔、小云鑼、梆、巨琴、二把、胡胡、嗩吶、木魚等。每次演奏,樂器並不僅限於八種,但是嚴格限制為八人,圍成一個小圈子對吹,常常令奏者忘形,聽者痴迷。

記得我還在上初中的時候,某個星期天約了同伴到學校玩,一進校門就看見圍成一堆的許多人,擠進一看,四四方方一個小木桌,上面散放著幾盒煙,一把金黃鋥亮、繫著紅綢子的嗩吶立在中間。再往桌子四周一看,就不由呆了一呆。桌旁已高高矮矮坐了八個人,其中除我們的音樂老師黃四斤外,都是身帶殘疾、奇形怪狀之人,有手扶柺杖的斷腿老者,有戴墨鏡的瞎子,有穿著筆挺中山服的歪脖子中年人,各個塵灰滿面、形容肅穆,任憑周圍議論紛紛,皆冥然不動。只在黃四斤遞煙時,默默接過,或默默推讓。在這黃沙漫漫、日頭昏暗的天底下,顯得如此寂寞蒼涼。我忽然記得,今天學校有老師辦喜事,但我不明白為何要請這樣一些人?

黃四斤看看大家,說:開始吧!斷腿老者點點頭,用嘴呡呡嗩吶黃銅的嘴兒,綽了個調兒,開始吹一首不知道叫什麼的曲子。餘人皆凝神傾聽,神情古怪,如同一群蹲在地上,蘊蓄力量,等待時機的狼。起先,只有嗩吶的聲音,飄飄悠悠的,並無特別之處,人們也不以為意。大家本來對曲子沒什麼興趣,這麼多人湊到一起,不外是圖個氣氛長個見識罷了。到後來,其餘樂手陸續加入,樂聲大作,眾人才不由緊一緊手臉,正色聽去。這時候一塊黃雲遮住了白日,天色就暗了許多。黃四斤猛力擂鼓,雙眼熬得通紅,圍巾和亂髮一起飄起。吹簫的中年人興起,突然起立,一腳踏定座椅,以目挑逗對面的嗩吶手。嗩吶手不甘示弱,脖子一梗,嗩吶的聲音陡然拔高一節,猶如新年裡密密沉沉的鞭炮聲裡竄出一支焰火。兩人弓起身體,目視對方,狀若鬥雞,嘴裡卻各逞其能,毫不歇氣。其餘樂手配合其間,樂聲密密匝匝、蓬蓬勃勃地圍起,如大雨前的雷聲,沉厚之至。觀眾呆一呆,就爆叫出一聲:好!樂聲卻漸漸低下來,低到不能聽見,再過一會兒,二胡悠悠揚揚地響起時,人聲都住了。那二胡聲,纏纏綿綿,如泣如訴,如怨如慕,猶如一個妙齡女子的低吟淺唱。觀眾都屏住了氣息細聽,不敢稍動。一隻老麻雀聽得痴迷,定力不住,直從房簷墜下來,在地上打掙。忽然鼓聲急驟響起,八音齊發,那蒼涼的聲音,攪得黃土都飛揚。風有些冷,象要下雨。我忽然覺得樂手們正在離我們而去,越來越遠,帶著他們的樂器。微黃的陽光象粘稠的液體,漸漸淹沒了他們的表情。他們的身影象一連串薄片,在黃風裡獵獵地飛。忽而,他們又近了,面目清晰而親切,象我多年的老朋友,象一卷發黃的族譜。我已聽不見樂聲,只看見嗩吶手臉上涔涔地,發亮,不知道是汗還是淚。過了很久,我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這時只剩下簫聲,遊絲一樣地,在風裡呻吟。

後來,我常常想,也許因為是殘疾人,才能把樂曲演奏得那麼投入吧?正常人把音樂當消遣,又怎麼能把握音樂的精髓呢?我後來也看見過外地來的八音會,一個精壯大漢赤了上身,口噙一把幾十斤重、包了紅布,刀刃朝裡的大砍刀,用鼻音高奏嗩吶,臺下觀眾大聲叫好,我卻不以為然。這種以身涉險,以刀光血影博人彩聲的舉動,又何嘗有一絲一毫美感可言?

現在,我有的是機會聽梅花三弄,聽二泉映月,聽貝多芬和莫扎特,但是,什麼時候才能再聽一次黃土地上的藝術家們那從容而又激情滿懷的演奏呢?恐怕是沒有機會了。黃土地的顏色在變,一些古老的藝術形式終將消失,但是,它們留給人們的那種非凡的印象和精神已經在人們心中打下深深的烙印,不可磨滅。四月的一個黃昏,我獨自站在黃土高原的另一端,看眼前黃風浩蕩,咀嚼著細細的黃沙,彷彿又聽見高亢明亮的嗩吶聲,在風的縫隙裡飄啊飄........

(1993年作於蘭州,2019年修改於長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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