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爺,把自家房辦食堂,冬天下堰堵漏,死後多年村民記著他】

羅興才(原襄樊市教委主任)

我的老家雖然是一個位於一座黃土崗腳下的三戶人家的小單莊,但也曾岀了一個人物。

說是一個人物,倒不是富貴之人。因為縣官只能算著"七品芝麻官",他只是建新七隊的生產隊隊長,就顯得微乎其微而不足掛齒了。但畢竟帶有"長"!而且有許多與眾不同的地方。

他雖然只是一個麻繩拴豆腐,提不到桌面上的"官",但也曾三上三下。也正是他的三上三下的沉浮經歷,讓我對他的情感才發生著芝麻開花一一節節高的不斷變化。

老家小單莊上的三戶人家,呈臥"7"字形排列在一條黃土崗的腳下。我家正好居中,左鄰右舍分別是羅國志和羅國印兩家。按輩份,他們都是我的爺字輩。羅國志可能因為在兄弟中排列第四,我喊他四爺,而羅國印是獨生子,又比我的祖父的年齡小一大截,不知何故,羅國印的長輩和下一輩人,叫他國印和國印叔,而我們這一輩的一直喊他毛爺,同輩同齡人都叫他毛匠,村民們則喊他毛隊長,更多的時候也喊毛匠。不論喊他毛什麼,他不僅不惱不怒,反而總是樂呵呵地應答著。毛隊長、毛爺、毛匠⋯⋯的稱謂一直讓我納悶著,因為他的乳名並不叫毛匠,他的姓自然也不姓毛了。然而毛匠這個稱謂幾乎伴隨了他的一生。

如果因為他的脾氣毛燥而起,我倒感到有些名不符實。因為從我和他的一些交往,可以證明我的看法。

我們小單莊的三家雖然同姓同宗,但左鄰右舍兩家都是"土著"戶,我們則是1953年才從峪山鎮上搬過來的外來戶,而且不是回故鄉。

以前,和毛爺家裡的人素不相識,更沒有禮尚往來。即便我們家與他家作鄰居後,由於住房的位置有點肩膀對著脊背的味道的關係,也不經常打照面。只到他擔任生活隊長後,彼此間的聯繫才逐漸多起來,因為他要派工,總得起早貪黑地走家串戶,安排每一天的活路。

1958年,他剛當上生產隊長不久,就開始大辦食堂,讓全村的人在一個鍋裡吃同樣的飯菜。

辦食堂就需要房子,可那時村裡唯一的公房就只有生產隊的倉庫。而生產隊的倉庫是保管全村人的口糧和種植農作物的種子的重要地方,關係著全村人的生家性命,與食堂用房肯定是水火不相容。

上面要求緊,似乎是死命令,那就是無論如何都得要把食堂辦起來不可。

毛爺家位於我們呈臥"7"字形的單莊的那一橫上,坐北朝南,一共有4間房子,一間瓦房三間草屋。

為了按時辦起食堂,並非共產黨員的毛爺毅然決定:全家人集中居住到那一間瓦房裡,騰出三間草房無償給集體使用。兩間作生產隊的食堂用房,一間作公用磨面的磨房。

以前,我只知道毛爺長得面部濃眉大眼,身材五大三粗,身高雖然只有1.6米的樣子,可力大無比,曾把稻場裡的一個近200斤重的石滾用雙手捧起來,繞稻場走了半圈,令全村男女老少肅然起敬。

他騰出私房給公家做食堂和磨房,不要一絲一毫的回報,讓當時作為小學生的我,頓時從心底感到毛爺力氣大,胸懷更大。用當時時髦的詞語,應該是大公無私。

這種敬佩之情在隨後發生的一次天災人禍中,進一步得到昇華。

那是1959年初秋時的一個星期天,我利用學校放假的時間割牛草,送回一筐牛草回家走到屋前時,發現聳立在食堂後半坡的煙囪與房頂的結合部,不斷朝外冒火花。口說不急,我剛呼叫了一聲,火花就變成了火苗,火苗漫誕成了火龍,食堂屋頂燃起了熊熊大火。

在田間幹活的大人們從四面八方趕過來時,火舌已經吞掉了三間草屋的房頂,正向那間瓦房漫誕。

好在全隊的人齊心協力,用盡了我家和羅國志家的所有能盛水的器具進行滅火,更因為那間瓦房和三間草屋之間是一座硬山隔斷的,有著一定的隔離作用,才勉強保住了那件土牆瓦房。

那個年代的木料可稀有得像金子一樣,因為像樣的樹木都被砍伐用於大鍊鋼鐵了。根本無法買到用於建房的椽木檁條。就這樣,毛爺家被燒掉的房子只剩下黑咕隆咚的殘桓斷壁。全家人成年累月的擠在那間殘留的瓦房裡,擁擠不堪。一住就是好幾年,但從來沒有聽到他們家裡的人有一絲一毫的怨言。

過了幾年,在一場運動中,毛爺遭日舉報。雖然清來查去,雞蛋裡挑骨頭也沒有挖出什麼問題而倖免遭到批鬥,但生產隊長的職務還是被免除了。他自己稱其為下臺。

但群眾的眼睛總是雪亮的。組織上某些人對毛爺不感冒,但群眾擁護他。在別人擔仼生產隊長把生產搞得低落難堪之際,他又臨危受命官復原職。受過委屈的毛爺毫無怨言,依然精神不減,作風不變地擔起了爛攤子。

每天一清早,他就像往常一樣,扛著當天勞動的工具,繞全村轉一圈,把每戶毎人的活路派好,第一個趕到花費力氣最大,技巧性最強的農活現場,甩開膀子幹起來,待村民們陸續趕到時,他往往已汗流夾背,脫掉衣衫而赤膊上陣。

尤其是在關鍵時刻,他總是身先士卒為人先。一年的隆冬季節,發現全隊的當家堰漏水,需要破冰潛到水下找到剅管的漏洞並堵好。

派誰幹這個活路呢?人們都在穿著棉襖不寒而粟之際,向來滴酒不沾的毛爺,卻從懷中掏出一瓶名叫襄江紅的酒,擰開瓶蓋,三下五去二的把它喝了個㡳朝天。人們還在疑惑不解時,毛爺脫得一絲不掛的跳進了冰窟裡,敏捷地潛入水下。過了兩袋煙的功夫,他鑽岀水面大聲呼喊岸上的人,到堰腳下看看還在漏水沒有。

當一群年輕人異口同聲地說"漏小了、漏小了"時,毛爺說了一句就是那個地方後,又重新沉下堰㡳。

待毛爺上岸時,堰塘的漏洞雖然堵住了,可他儘管在一堆熊熊燃燒的大火邊穿棉衣時,渾身還是顫抖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身上凍的青一快紫一塊,一層雞皮疙瘩。

人們說隊長幹這活應該記一個月的工分都行,他卻打趣道:那瓶酒錢我也得自己出,要不又會成"四不清"幹部了。

讓我感到毛爺把老百姓的事看得重於和領導處理好關係的精神,是我1968年秋從襄樊四中回鄉後為自己的口糧的事。

我回鄉的當天下午,就把從襄樊市轉回的糧油戶口關係交給了公社的一位姓馬的書記。因家大口闊常年缺糧的我家等米下鍋時,得知國家有一項回鄉知青回鄉當年也可以享受每月供應45斤商品糧的政策。但當去區糧管所買糧時,人家說我的糧油關係沒有交給糧管所,再找馬書記詢問時,他說遷移證被他弄丟了,他通知大隊劉書記從生產隊解決口糧就是了。

然而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家裡實在揭不開鍋了。我又去找馬書記,馬書記說他已經給劉書記說好了。可我再找到劉書記時,劉書記說馬書記沒有給他說,並說生產隊里根本就沒有多餘的糧食。

毛爺得知此事後不久的一天,生產隊將召開群眾大會,馬劉兩位書記都要到會作重要講話。於是,毛爺在會前就悄悄地告訴了我這個消息,並出謀劃策,讓我會後與兩位書記三對六面把事情說穿。當我照計行事時,劉書記自然不敢當著馬書記的面再說假話了,但一口咬定生產隊沒有細糧,要給只能是高梁紅薯片。毛爺立即接過話打圓場說,書記們管大事,生產隊倉庫裡水稻、小麥都有,只要兩位書記點了頭,我去辦。

兩位書記被毛爺的話弄得有些尷尬和狼狽。只好連說這個這個⋯⋯這個⋯⋯

會後的當晚,我就從生產隊買到了小麥和稻穀。解了全家的燃眉之急。

然而不知與此事有沒有關係,過了一些時候毛爺又被免職了,他自己戲稱為無官一身輕。

毛爺第二次下臺後不久,我們成了"戰友"。

1969年秋,根據毛澤東主席關於"三線建設要抓緊"的指示,焦枝鐵路開工興建。我和毛爺都被選派為民工參加焦枝鐵路的修建,並且分在一個"連",但任務不同,我的任務是參加鐵路路基的修築,而毛爺則被選作"連"隊食堂的炊事員。

老民工們常講,修焦枝鐵路的民工待遇最好,每月都放發生活費補助。於是,"連"隊食堂就用生活補助費改善民工的生活,最多的方式就是吃水餃,因為它是菜糧的混合物,吃起來方便。可對我這個新民工卻是一件有困難的事。

水餃煮好後被放在一個圓柱體大木桶裡,由民工自己用一把長把勺子盛。其他民工都能很快盛滿一缽子水餃,可我把勺子繞來繞去也很難從湯中撈出水餃。

在一旁觀察民工吃飯的毛爺看到此景,大步跨到飯桶前,接過我手中的飯缽子和盛飯的勺子,一邊為我盛水餃,一邊唸唸有詞:你娃子喝了一肚子墨水,卻盛飯這事沒有學會。要記住,盛麵條要猛,盛水餃要哄。盛第一缽飯要少,抓緊吃完第一缽迅速盛滿第二缽就能吃飽肚子了。

這經驗之談確實管用,聽了毛爺這次傳經後,再吃水餃時我就不再手忙腳亂而且還吃不飽肚子了。

毛爺平時說話總是高喉嚨大嗓子,把人的耳膜震得翁翁著響,看起來是個粗人。可盛水餃的傳經授道,讓我感到他是一個粗中有細,細心如麻,很注意關注細微末節的有心人。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更讓我感受到他是一個善於從細小處關注人、關心人的慈善人。

1973年,大學招生由單一的推薦改為推薦和選拔相結合。通過過五關斬六將,我被錄取到華中師範學院數學系。

接到入學通知書後,全家人吸取1971年我"民轉公"一年後因父親的政治問題(1959年反右傾被"雙開",當時尙未平反)又被取消轉公資格的教訓,只暗暗地做著入學的準備。不敢聲張。但萬事俱備後,東風卻沒來,要轉走糧油戶口關係,必須先讓生產隊向區糧管所繳一部分糧食和油料。

這事我們家可是水牛掉進井裡,有力使不上了,只好給第三次官復原職的毛爺"彙報"。因事先一直隱瞞著這事,到節骨眼上才去給他說,心裡難免忐忑不安,擔心會受到毛爺的教訓。

然而當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沒講完,毛爺就笑呵呵地開了腔:你娃子有出息了,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有好事了,這大熱天的,你媽這幾天忙著給你曬棉衣和棉被,我猜著你要遠走高飛了。別的客氣話你就別說了,我明天就安排幾個壯勞力把糧食和油料挑到區糧管所去。

我愁的睡不著覺的難事,被毛爺的一句話迎刃而解。第二天一早,糧食和油料就由幾個壯勞力送到了區糧管所,當天我就順利地辦理了糧油戶口轉移手續。

大學畢業後,我被分配到外地中學教書,毛爺還在當生產隊長,但很少再見到毛爺。

1982年的暑假,我回家探親,聽家裡的人說毛爺剛剛去世了。我站在並村後的屋前,向老屋方向眺望,只見老屋旁邊不遠處增加了一座新墳,上面覆蓋著一叢叢花圈。

這時,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毛爺生前的一句口頭禪:為什麼這個世上的人總是越燒香越遭殃,越爛屁股越清爽?

但時至今日,他的墳頭上每年臘月和清明節,都會有人去燒紙祭奠,每隔幾年他的墳上都會有人去補上一些新土,似乎擔心他被冷著。看來,他為人們做過好事,辦過實事,人們並沒有忘記他啊!

常言道,基礎不牢,地動山搖。我想,在實施農村振興戰略中,農村更需要千千萬萬個像毛爺這樣公而忘私,實心為民的芝麻點小"官"。他雖然逝去近40年了,但他的那種平凡而感人的精神應該發揚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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