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深處的極致虐戀│解讀《春琴抄》裡的神祕殘酷美學

據說日本文學裡有兩個美的極端,一個是由三島紀由夫所寫的《金閣寺》,而另一個就是谷崎潤一郎的《春琴抄》,《春琴抄》以對虐戀細緻深入的刻畫而著稱於世,而谷崎潤一郎創作這個虐心的愛情故事的目的,卻是為了表達他乃至於整個日本文化對於最高境界的女性美的理解。


黑暗深處的極致虐戀│解讀《春琴抄》裡的神秘殘酷美學


《春琴抄》的故事情節其實非常簡單,它主要講述了大阪富商之女春琴與其僕人溫井佐助之間相互折磨的愛情故事,谷崎潤一郎以第三人稱的口吻,平淡優雅的筆觸向我們徐徐講述了這個包含著巨大矛盾和深沉虐戀的故事。


而谷崎潤一郎想要藉由這個故事表達的美學觀念,可分為以下三個層面來加以理解:


延伸到靈魂深處的陰翳之美


《春琴抄》的作者谷崎潤一郎認為,所謂東方的神秘美感,其實是一種陰翳之美。日本漆碗幽深的底色,以及日本居室內刻意營造的黯淡裡無不蘊含著一種厚重的歲月感,這種黑暗充滿了可怖的寂靜,卻也蘊含著一種神秘的美感,我認為這種黯淡的陰翳之美,在《春琴抄》的女主人公春琴身上得到了最極致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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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 《春琴抄》


女主人公春琴在故事的開端就以一位盲女的身份出現,那麼作者把她刻畫為一個盲人究竟有何深意呢?


《春琴抄》故事的主線是春琴和佐助的感情線,但除此之外,還有另一條至關重要的隱藏主線——春琴的眼盲,確切來說,春琴的眼盲是整個故事的基石,如果沒有這個設定,作者想要表達的所有美學觀念將無從談起。


對於女性與黑暗的關係,谷崎潤一郎在他的散文《戀愛及色情》裡有如下解讀:


"女人總是藏於暗夜的深處,晝間不露姿態,只是如幻影一般出現於"夢無緒"的世界。她們像月光一樣青白,像蟲聲一般幽微,像草葉上的露水一樣脆弱。總之,她們是黑暗的自然界誕生的一群悽豔的妖魔。"


在我看來,黑暗和女人總是如影隨形的,而日本女性的美,在於除了臉龐以外,身體全部隱藏於暗處的陰翳之美,她們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恰好與這樣的陰暗構成了強烈的對比,而這種對比,本身就是一種美。


黑暗深處的極致虐戀│解讀《春琴抄》裡的神秘殘酷美學


我認為,作者在《春琴抄》裡把春琴描寫成一個盲女,就是為了把我們眼睛所能感知的陰翳之美無限的延伸,使其充斥於春琴這個人物的整個感官世界乃至靈魂深處。讀者由此會覺得春琴好像是由這片陰翳之美創造的,又覺得似乎是春琴這個人一手創造了纏繞於她周身的陰翳之美。總之,由於春琴的眼盲,才使得她與陰翳之美能夠渾然一體,水乳交融。


《春琴抄》裡的春琴,與其說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倒不如說是傳達谷崎潤一郎美學觀念的一個象徵符號。關於這點,從男主人公佐助對春琴滿心都是崇拜之情可窺一斑,春琴對於他來說,首先是一個信仰,其次才是可以愛慕的對象。


在我看來,春琴的眼盲,不單成就了她自身的陰翳之美,也成就了她在三絃琴藝術上的非凡造詣,眼盲之後的她除了眼睛以外的其他感官都變得及其敏銳,敏銳意味著能夠感知更多的美,而這些美本質上也是陰翳之美的延伸,它們一同構成了春琴身上獨特而複雜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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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絃琴與十三絃古箏合奏


最高級最美的情色描寫是不著一詞


春琴是在大概十六歲的時候和佐助有了肉體關係,但從始至終她從沒有在外人面前承認過這種關係,眼盲已經是她無法彌補的生理缺陷,因此她只能在其他方面盡力達成完美以彌補這個其實永遠也彌補不了的缺憾。


和出身卑微的下人結下了肉體關係在她看來就是一個極大的人生汙點,在她的內心深處,對這段感情必然充滿了糾結與痛苦,所以她對佐助動輒打罵也是出於對這些矛盾與痛苦的發洩。


然而在故事的結尾,我們知道他和佐助一共有過四個孩子,讀者也能夠據此猜測兩人的肉體關係絕對不止於一次。在我看來,谷崎潤一郎對於春琴和佐助肉體關係的描寫非常高明也非常的狡猾,他都是以敘述發生這種關係的結果——有了孩子——來一筆帶過的。


這樣的描述讓讀者猶如管中窺豹,難見全貌卻又誘人不斷猜測,就像春琴的僕人說的那樣,很好奇小姐是以什麼樣的臉色向佐助求愛的呢。而春琴在參加宴會時賞梅的情節,更是讓很多讀者直接把這部小說定義為了情色小說:


"......大凡盲人都不得不以觸覺來確認東西的存在才能真正體會,因此欣賞花木也已習慣這樣的方式,然而看到春琴用纖纖玉手頻頻環繞撫摸粗糙虯結的老梅樹幹的模樣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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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代表日本文化的詞語中,除了"物哀"、"侘寂",還有一個和女性美以及情色有關的詞語——"色氣",女性微微彎曲的美妙的手,以及充滿危險性的美,都是"色氣"之美,《春琴抄》裡面的春琴,就是一個具有"色氣"之美的形象。


和瓷器一樣潔白細膩的手和黑色粗糙的枝幹形成了色彩與質地上的反差之美,"頻頻環繞撫摸"幾個字讓人不斷的浮想聯翩,心癢難耐,可意會之處頗多。在我看來,以此方式描寫出的情色之美,宛如日本藝伎在層層華麗的和服包裹下露出的雪白細膩的脖頸一般,充滿了東方美學神秘而誘人的意韻。


我認為,對於具體暴露的情色不著一詞,而細品之下實在每一字都在刻畫情色,這是情色描寫的最高境界,也是東方情色美最具吸引力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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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藝伎


信仰者的終極狂歡——自殘雙目也要維護心中的完美


《春琴抄》故事的高潮部分是春琴被人暗害導致嚴重毀容,佐助不惜用針刺瞎雙眼以安撫春琴心中的恐懼和不安,它也是歷來被談論最多的橋段,因為它以最極端的方式表達了谷崎潤一郎的東方式殘酷美學的理念。


"在默默無言相對之間,只有盲人才有的第六感,正在佐助的官能中開始萌芽。......過去雖然有肉體交涉,心與心卻被師徒關係的差別所隔開,這時才第一次感覺到兩人的心互相緊緊擁抱,彼此交流合而為一。"


美好的事物,就是用來毀滅的,春琴身上存在的複雜而激烈的美感,在谷崎潤一郎看來是一種具有危險性的美,他一手創造了這樣的美,就是為了用最殘酷的手段,親手來把它毀滅。


春琴的毀容帶給她的打擊無疑是毀滅性的,但是毀容也徹底粉碎了她過去目中無人的傲慢之心,正是由於這樣的轉變,使她的琴藝進入了新的更高的境界。


毀滅,是為了與更高處的美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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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眼盲後春琴對佐助的態度也終於有了轉變,從之前的高高在上頤指氣使,變成了一種不自信和彆扭的親暱,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佐助對她從未改變的體貼入微的照顧。


佐助的一如既往,在很多人看來是他對春琴感情的忠貞與堅守的表現,但我認為,若果真如此的話,谷崎潤一郎想要傳達的殘酷美學就沒有達到其最終的效果與目的。


如果說眼盲之前佐助對於春琴的感情是崇拜大於男女愛慕之情,那麼這種愛慕在眼盲之後已經蕩然無存,春琴對他來說,已經徹底成為了女性美與藝術美的化身。佐助之所以感激自己的眼盲,是因為唯有通過眼盲,他才能依靠無限的想象,與他所崇拜的美無限的接近。


然而,無限的接近也同時意味著永遠無法觸及。在佐助的內心深處,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要把春琴放到同等地位來加以瞭解,信仰是永遠只能夠仰望而不能觸碰的存在,這也正是他們二人相繼離世後卻沒有合葬一穴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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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在谷崎潤一郎美學觀念的統攝下沒有了花好月圓,反而充斥著殘酷與冰冷。

在我看來,春琴再如何心高氣傲自私冷血,終究逃不過女性處於被愛感的幻覺這一悲劇,她至死都以為佐助對她是死心塌地的愛慕,但真相是佐助從始至終沒有真正瞭解過春琴,真愛始於瞭解,沒有了解,愛情也就無從談起。 佐助的刺瞎雙眼,是對自己信仰完整性的守護,與其說是春琴無法接受毀容的事實,倒不如說是佐助無法容許自我信仰的不完美,或許比起春琴的自私冷酷暴躁易怒,佐助才是一個更加可怕的,瘋狂而偏執的存在。



黑暗深處的極致虐戀│解讀《春琴抄》裡的神秘殘酷美學


《春琴抄》的故事,最終以一位和尚的評語作為結束,他評價佐助刺瞎雙目的行為"其禪機可嘉",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然而這樣瘋狂偏執的行為,到底是心魔還是信仰所致,大概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答案。但能夠確認的是,所有讀過《春琴抄》的人,都被文中集陰翳、色氣以及殘酷為一體的美所深深折服。


世間美有千萬種,《春琴抄》裡的美,是這其中獨特而充滿神秘的存在之一,但是我認為,美的本質其實從未改變。就像一休和尚說的:"條條道路通山頂,一座高峰共賞月",相信在向美之心的指引下,你我終將在高峰相遇,共賞這一輪代表真實與大美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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