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棵樹的眼淚

文/沈榮喜

半棵樹的眼淚

在見到這棵樟樹之前,關於它的過去我一無所知。它在這塊土地上生長壯大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就像我對我們家怎麼建起來,父母親怎麼結合在一塊的也一無所知那樣。

對於這個家的瞭解,那是長大以後,從母親那裡得知的。母親是家中長女,那時外婆家人口多,缺糧少食,我爺爺用幾擔番薯米託人為我的父親定下了這門親事。母親說,她和父親的婚禮是在我們祖居的老厝裡完成的,那座住著13戶人家的老厝在母親的歷次講述中,像一棵上百年曆史的老樹,在我的腦海裡漸漸清晰起來。叔伯之間,大家挨挨擠擠,就像這棵樟樹伸出的樹幹,到了頂上就綴成了一片綠冠,風吹過,樹枝間嘩嘩嚓嚓,能聽出鍋碗瓢盆碰撞出的交響曲。

後來,其中一房的屋頂坍塌,再加上有的人家要遷出去建新房,老厝就拆掉了,一根根從不同山頭匯聚來的木頭又在錘子的催促聲中各奔前程,散到別人家的房子裡去了。而13戶人家,也艱難地拔起了自己的根,帶著老厝的泥土,去村中尋覓新的落腳之地。老厝只剩下一片廢墟,唯一還能見到的是一個長方形的天井,像老樹的殘根被棄置在荒廢的宅基地中央。那天井,白天裡張吞著日光,夜晚間滿含著月色,只是再不見屋簷下炊煙的嫋娜,也不聞閣樓上低沉的夢囈。

拆下木料賣的錢,父親分得了600元,這僅有的600元,是父母親營建新居的本金。經歷一番艱苦創業,一棟新厝又像一棵樹立在了新的地基上,不過這棵樹長得實在有些寒酸,只在廚房夯築了一截土牆,院子一側是空蕩蕩的,幾根磚頭柱子站在牆基上孤獨地撐著門面,連睡覺房間的天花板還是拿竹簟披的,夜晚能聽見老鼠們在簟子上四處奔跑的聲音。家裡唯一像樣的傢俱是一張雕花木床,還是當木匠的大舅特意為母親打製的嫁妝。那時候,我們一家五口人就擠在這唯一的雕花木床上睡覺,父親挨著床沿,像一道屏障,擋住了夜裡從牆縫鑽進來的風。四條粗壯的木腳託舉著床身,結實沉穩,就像大樹托起的一個鳥巢,庇護了也溫暖了我們一家人曾經的歲月。我小的時候,常常趴在上面看床頭床壁上的各種雕花,也曾坐在床沿,雙手握著刷了漆的欄杆,將一雙腳伸出去,哇哇地叫著,像一隻想要振翅從巢中飛出去的小鳥兒。

小鳥漸漸長大,母親就領著看巢邊那一圈牆基,說那上面的一塊塊石頭都是父親費盡氣力挑回來的,還有那夯築廚房的牆土,也都是父親一擔擔從黃土山上辛辛苦苦挖回來的。每每說起為了營建新家早出晚歸、操勞過度的父親,母親眼眶裡常含著淚水,她感嘆著這個家的艱辛不易,她把大部分的功勞都記在了父親的簿上。每當我想到這些場景的時候,彷彿看到一棵樹在這個新家艱難地成長,那一塊塊牆基就是那棵樹頑強的根鬚,不斷地深入地下,牢牢扒住泥土,然後支撐起這個家來。

很多人看一棵樹,常常是仰望它的樹冠,是的——那濃密的像綠雲一樣的樹冠,飄在半空之中,像地裡撐起的一把大傘,近百十平方米的大傘,讓每一個從它下邊走過的人都心生敬仰。不過,相對於它繁密的枝幹和蔥鬱的綠葉,我更願意去想象它的根系。就像我想象這棵樟樹,自從它的根進入土壤後,是怎樣一點一點在黑暗中掘進的呢?沒有外在的光明,它的根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行。那麼,它能知道哪裡的土壤是鬆軟的,哪裡的土壤又是乾硬的?它能知道這塊地的下面有沒有堅硬的岩層?但不管怎樣,它的根都會一點一點地深入,擠進那些細小的縫隙裡。我仰望它頭上由無數枝丫編織成的那張巨網,由無數葉片綴成的那朵綠雲,心中就對底下的根充滿了信心,彷彿也看到它的根系在地底下織就了另一張網或者綴成了另一朵雲。樹沒有忘記根,它知道自己就是根的體現,它盡情伸展的枝丫其實就是在向世人展示著自己的根啊!瞧,這就是我的根呢,多麼偉大的讓人難以置信的根喲!風吹過,樹梢上的葉子隨風舞動,嘩嘩作響,那是根在地底下將遇到的趣事說給它聽呢。偶爾,有葉子隨風落下,那是枝丫捎給根的悄悄話哩。根在和葉子的輕聲細語中,悄悄將一棵樹聳上了雲天。

半棵樹的眼淚

當我看到這棵樟樹的時候,已然到了而立之年,靠著一輪輪的考試,總算把工作調到了城裡,還把家安在它的邊上。

我見到它的時候,它已經走過了我想象中最艱辛的成長期,咋一看,油桶般粗壯的身軀,粗糙而皺裂的樹皮,無不顯示著它悠遠的過去。塔墩樣的樹身往上一米左右,就分成了兩條枝幹,一條斜倚溪邊外,一條伸向小區裡,每一條枝幹上都長著無數的枝丫。也不知是哪一年,也許我來的時候它已經那樣——斜倚溪邊的那半棵樹枯死了,剩下伸向小區裡的這半棵樹樹冠依然蒼鬱青翠。從小區裡看去,那枯乾的半棵樹被罩在另外半棵樹的冠影裡,輕易察覺不到。它們一內一外,就像一對夫妻,飽經風霜,盡顯歲月的滄桑。

我伸出手掌,撫摸著枯乾的那半棵樹,樹幹粗硬僵直,枝丫像一團四散的扇骨。我能感受到它腳下這一半根的路走得並不那麼順暢,或許碰上了心情不好的時候,或許是遇到了困難,比如鑽不過去的岩層,也許不是什麼困難,僅僅是它走累了,鑽疲了,停止了前進,想休息一下罷了。但是樹是不能休息的,根能伸到哪裡,枝丫才能長到哪裡,根決定著枝幹的走勢,根的覆蓋面就是樹冠的覆蓋面,根退了,沒有枝丫退的道理,難不成叫長出的枝冒出的葉也退回去,枝退不了葉也縮不回,沒有養料缺乏水分的供養,葉只能無奈地選擇凋零,枝也只能任其乾枯了。根退的時候,有沒有想到枝頭上的葉子們呢?葉子在枝頭順風順水、蓊鬱蔥蘢的時候,有沒有問問根遇到了什麼困難沒有?

自從將根從老家的土地上拔起,在城裡安了家,和父母之間的距離無形中拉長了,只有週末,我才能順著來時的那條盤山公路一圈圈溯游回去。父母親有時候也來城裡,他們更多是想看看從他們身邊拔走的那條根在新的土地上生長的怎麼樣。父親不習慣城裡的生活,住上一兩個晚上就嚷嚷著要走,說那是不著地的鳥巢。母親拗不過他,只得讓他回去。她知曉父親的根在鄉下,呼吸慣了那裡的山風,飲吸慣了那裡的泉水,在故鄉,整個大地都任他撒開根鬚,隨意舒展。

那時,一到暑假裡,我和我的孩子就從小區連接溪邊棧道的接口出來,奔跑在棧道上,就在這棵樟樹的旁邊,有時也穿過它的身下,傍晚的夕陽透過樹幹無遮無攔地斜照過來,那上空就空蕩蕩的。到了暮色四起的時候,我遠遠地跑回來,從它下面經過,天空就在頭頂,卻被光禿的枝丫劃得一片凌亂,像一團爛糟的心緒,再無法理清,只覺得好端端半棵樹可惜了,但看著邊上還綠意蔥蘢的另一半,又覺得這真是一棵不可思議的樹哩!

等到突然覺得這樹有些淒涼時,是父親出了事之後吧。那年冬天,父親高燒不退,在鄉下衛生院掛點滴,連著掛了一週,剛剛有所好轉,可沒幾天工夫,高燒又來,於是又接著掛。鄉里醫生建議去市醫院裡查一查,母親一再催促,這才到了城裡。一排查,醫生根據症狀初步判斷是肝膿腫,針對性地掛了幾天點滴,人漸漸好轉。正準備出院時,醫生建議對生病的部位做進一步檢查,穿刺出來的結果讓我們始料不及,是癌,膽管癌。醫生凝重的臉上寫滿了無奈與嘆息,開出的是和別的患者一樣的藥方——趕緊手術。手術的風險和大筆的醫療費,讓我們不知如何是好。關鍵時候,母親倒顯得冷靜,她說,不怕,如今這病多了去,咱下面也有這樣的病例,不見得都沒辦法。接著,舉例說鄰村誰誰就是,人家吃外面醫生的中藥,這幾年不是活得好好的嗎?甚至還能下地幹活呢。咱回去,找人問問看,這藥是哪裡寄來的,不怕的,不怕的!我們本想安慰母親,卻反倒被母親的一番話給安慰了,此刻,她心裡想著的都是好的,能看得到的一個個也都是故鄉這塊土地上活著的希望啊!只是,她一定忘了,不久前鄰居月秀大嫂在男人走後在她面前哀泣的悲涼了。那天下午,她拉著月秀大嫂的手,陪著落了不少的淚呢。她說,家裡沒了頂樑柱子,一個女人難啊!

後來,父親還是走了,失去伴兒的母親一下子憔悴了不少,就像半棵孤零零的樹。那段時間,她看著父親留下的照片,或者說起他的林林總總,眼眶就紅了,揹著我們拿圍裙悄悄地擦拭。我們才知道,原來母親並不都是那麼堅強的。

那之後,每次走到棧道上,再看那棵樟樹便覺得不一樣了,尤其對伸向小區裡那半棵樹懷著特別的情感,覺得它是一個失去男人的女人,這樣一想,便覺得她的可憐與孤單來。風來了,她想找他說說話,可無論她怎樣扇動滿樹的葉片,對面的他還是僵硬地挺在半空中,一動不動,像風乾的標本像經年的植物人一樣毫無生氣。每次,她只能看著他的樣子,想象曾經的他是多麼強壯,枝葉繁茂,斜伸向河邊,為她擋住冷冽的溪風,而今這一切的寒冷只有她一人獨自承受。她之所以能堅持下來,還不是因為他就在身邊,儘管日日裡揹負著他沉重的軀殼,但感覺他還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只要她張開手一摟,他彷彿就沉睡在自己的懷裡,並不曾離去。

父親走了這些年,頭七、百日、冬至、做半、過白年,每一個重要的日子,母親摺紙元寶,請和尚唸經,一樣都沒有落下。每次,母親總會在家裡廳堂一側擺一張條桌,上面單獨放幾碗父親愛吃的菜餚,燭光依依,香菸嫋嫋,桌上供著的照片中,父親的表情依然平常如昨日,而母親的面容裡卻掩飾不住內心的哀傷。

我知道,在那些岑寂的夜裡,母親一個人一定悄悄地哭泣過,只是我們不能看到,就像那半棵樹,每當寒風吹來的時候,一片片葉子掉落下來,無聲無息的。現在我才明白,那不是別的,那是這半棵樹的眼淚啊。只是,她流的無聲無息,除了地底下還在頑強支撐的一半根系之外,還有誰知道呢?

半棵樹的眼淚

前不久,當我再次走到棧道時,老樟樹的樣子讓我驚詫了。朝向溪邊的那半棵樹樹幹連同枝丫都不見了,只留下伸向小區裡這半棵樹。這是我早早就能意料到的情景,卻又一次次害怕它成為現實。從那整齊的切口來看,當然是園林工人的傑作,半棵枯死的樹,那上面的枝幹自然是安全隱患,為路過行人的安危著想,鋸掉它無可厚非。但是讓我震驚的是,伸向小區裡的半棵樹不知為什麼,滿樹的葉子都枯蔫了,像一隻只風乾的蝴蝶,失去了飛翔的力量;像一滴滴渾濁的老淚,凝固在黃昏的枝頭,整棵樹一下蒼老下來,黯淡無光。

我走近了老樹,看見那塔墩樣的腰身一側掛著幾個綠色的點滴袋,這是人們在搶救那剩下的半棵樹吧。那掛著的點滴袋讓我想起了父親,想起父親生病那時,紮在他枯乾瘦弱的手背上的針眼,那一瓶又一瓶乳白色的液體,帶著塵世間依依的牽掛,深深的不捨,滿滿的希冀,一滴一滴流進他日漸乾涸的軀體裡,卻最終也沒能挽救回他的生命。那掛著的點滴袋,也讓我想起了獨守在故鄉的母親,想起那些和她一樣孑然獨立在故園天空上的這半棵樹、那半棵樹,失去了對另外半棵樹的念想,是什麼力量讓她們繼續在腳下的土地上堅持下去?

只是,眼前這綠色的點滴袋,這管子裡流動的液體,能挽回剩下這半棵樹的命嗎?風吹過,冷,枝頭有葉子落下,在暗夜裡發出輕微的聲響,窸窸窣窣,像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嘆息,我彷彿聽見底下那半棵樹的根在悄悄地哭泣…….

《渤海文學》編輯部

顧問:李一鳴 丁建元 李登建

主編:風揚子

編輯:文蔓 玉清 習文

法律顧問:山東志城律師事務所馮吉嶺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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