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年飢餓年代的第二年歲未。
眼看著年關一天天臨近，還有兩天就要過年，但村裡仍像往常一樣冷冷清清，聽不見豬叫，聞不到雞鳴，也沒有燃放鞭炮的聲音。整個村子沉浸在一片死寂的氣氛裡。
社員們揚著一張張菜色的臉在禾坪上相互望望，交換著一種企盼的眼神，然後悄悄發出了輕聲的嘀咕：“怎麼？就這樣過年？沒有一點辦法了？”話裡明顯地隱藏著某種不能言說的深意。
天快黑的時候，隊長突然來到禾坪，一臉神秘地對大家說：“晚飯後， 全體社員到生產隊開會！”回頭又一臉嚴肅地對大家看看，口氣很硬地又補充了一句：“一戶也不準缺席！”一聽這話，大家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種希望。
那時，我雖還是一個初中生，放寒假回家沒幾天，但對隊裡的情況多少有些瞭解，因此開會的內容已猜出了八九不離十——生產隊餵養了幾頭牛，一定是為了殺牛過年的事。
1960年饑荒開始襲來的時候，社員們相繼斷糧斷炊。人的生命已氣息奄奄，哪有多餘的東西喂牛？那年冬天，一些生產隊的耕牛連凍帶餓死了不少。而我們隊由於隊長不像別的隊長那樣好出風頭瞎逞能，在報田產的時候，打了點埋伏，不但人好好的，牛也沒有餓死一頭。第二年春上，公社要各生產隊上報死掉的耕牛數，隊長又多了個心眼，多報了一頭，這就在賬上多出一頭牛來。於是這頭牛便成了我們隊百十號人過年的全部希望。
隊長雖有心把牛殺了讓大家分點牛肉過年，但又怕擔不了殺牛的責任——那會兒，人們對耕牛是非常看重的。農村的土牆上，到處用石灰刷著保護耕牛的標語，殘殺耕牛可是不輕的罪名，上邊知道了可不得了，判個三年五年的不算事兒，隊長當然不敢擔這個責任。但多出一頭牛無疑要多耗費一份飼料，長此下去，畢竟是個負擔。而況長久的飢餓，社員們缺少油水，早就眼巴巴盼著過年的時候把牛殺了分點肉吃。在這種情況下，隊長便決定召開社員大會商量此事。
這天的社員大會，人到得比任何一次都要齊整。生產隊的會議室裡，一盞煤油燈在屋中間的桌上放著，昏黃的煤油燈光把屋裡的人照得朦朦朧朧恍恍忽忽。人們或蹲或站或坐，屋裡擠得滿滿的。男人都在抽菸，濃烈的菸草氣味直嗆人喉嚨，女人們用手捂著鼻子，不住地煽著風。要是平時，她們早亮起嗓子嚷開了。而這天，卻特別安靜，誰也不說話。以極大的忍耐力剋制著。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隊長身上。
隊長看看人到齊了，便站起了身，用銳利的目光掃了大家一眼，然後咳嗽一聲，開始發話了。“不用我說，大家都已經知道了，今天開會是幹什麼！”說完，又以嚴厲的口氣說：“這可不是小事，大家都要擔責，所以才把大家召集在一起開這個會兒。”接著，隊長又向大家講了殺牛的後果，然後問大家怕不怕？“不怕！我們都不怕！”大家齊齊地回答道。隊長對大家的回答感到滿意，但他還要大家保證誰也不能把這事說出去。回去以後，還要吩咐自家孩子不能亂說。大家都一一答應。雖不像後來鳳陽小崗村那三十多個農民分田單幹那樣，咬破手指寫血書，但大家回答的口氣沉穩而又堅定。
接下來是安排殺牛的具體事宜。由誰來殺牛？一時又成了難題。
在我們鄉下，殺牛是一件極陰損的事兒，殺牛者動輒被人罵作“殺牛賊”，誰也不願擔這個惡名。無奈之下，隊長只好許諾：誰殺牛，獎勵三斤牛下水。有了這等好處，原先那些惟恐避之不及的人再也顧不得“殺牛賊”的罵名，紛紛自告奮勇擔當此任。最後，由隊長拍板，把這份美差交給了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大隊治保主任。
殺牛是在第二天晚上進行的，殺牛的地點選在黃土嶺的山窪裡。儘管不準孩子到場，但我長那麼大，還從沒見過殺牛，感到新奇而富於刺激，便約了幾個膽大的孩子前去偷看。
天黑以後，我和另兩個同伴摸黑悄悄地來到了黃土嶺上，躲在一個土崖下窺看著。只見一盞馬燈掛在一個木樁上，在山風的吹拂下，馬燈在晃晃悠悠地擺動。昏黃的燈光照著影影綽綽幾個人的臉，除隊長和會計外，還有五六個社員。他們都是隊裡有頭臉有威望的人物，人人都夾著菸捲，紅色的菸頭鬼火似的在暗夜裡明明滅滅。那頭將要被殺的黃牛也許已經預感到災禍的降臨，不安地倒騰著步子，發出很響的鼻息，不時“眸，眸”地叫喚一聲，這悽絕的聲音在夜空裡顯得格外剌耳和驚心。
過了不久，隊長把燃著的半截菸捲猛地扔在地上，以沉悶的聲音說：“開始吧！”
話一說完，只見蹲在一旁的治保主任“霍”地站起來，向旁邊那幾個揚揚手，那幾個人主即會意，一根手指粗的麻繩繞住了牛的四條腿，使勁一拉，牛倒在了地上，拼命掙扎了一陣，再也沒有掙扎起來，無奈地臥倒在地。這時，治保主任兇狠地操起旁邊的一柄大斧，對準牛頭“咚”地一斧砸了下去，牛被打昏，不再動彈。他又抓起一把尖刀，對準牛的心臟猛地刺下去，如注的牛血濺了治保主任一頭一臉。他把刀猛地拔出，嘩嘩的牛血泉湧般流進木盆。
這短暫的一幕讓我們看得目蹬口呆。剎那間，全沒了來時的那種亢奮，同來的一個夥伴不合時宜地說了句：“我看見牛流眼淚了呢！”
我們誰也沒有接腔，悄沒聲地趕緊離開了黃土嶺。
走在路上，想到明天就能吃到香噴噴的牛肉，心中的陰影便煙消雲散。不一會，就忘掉了剛才看見殺牛時的一幕。
第二天早上，全隊每戶都分到了一定數量的牛肉，歡歡喜喜過了一個多年少有的豐盛的年。
【來源：祁東廣電手機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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