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專訪】徐帆:作為武漢人,我覺得生活就是最好的事兒

30年前,她離開家鄉;如今,她為抗疫紀錄片配音,在淚水與敬意中“重回”武漢。


【獨家專訪】徐帆:作為武漢人,我覺得生活就是最好的事兒


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之初,在北京的武漢人徐帆最擔心三件事:第一是家鄉情況,不少親友、老師、同學都在武漢;第二是口罩,家附近的藥店全部斷貨,只能留下電話預訂;第三就是隔離,全家人吃喝、工作、學習怎麼辦?一直待在家裡真憋壞了怎麼辦?


“但是沒辦法,在家最安全,不光是自己安全,也給別人帶來安全。”徐帆對記者說。


兩個多月來,她只出過三次門。第一次,是去中央電視臺錄製特別節目,和陳道明、濮存昕等演員一起朗誦致敬醫務人員的詩《相信》。整個電視臺“卡點”工作,錄完就走。第二次是元宵節過後,她覺得女兒總憋在家裡不行,就全副武裝駕車出去轉了轉。先去學校門口轉一圈,然後從機場路上三環,再上長安街,開到天安門,拐進南池子,一路至北海,接著“見彎就拐”,最後一不小心拐到了中南海。


“我來北京30多年,這些地方很少去。一路上,我就跟女兒一點一點介紹,好像自己也重新認識了一遍北京。”


而最近一次出門,是給紀錄片《冬去春歸·2020疫情裡的中國》(下文簡稱《冬去春歸》)配音。這部全長95分鐘的片子,記錄了疫情暴發後一個月裡,在武漢的醫務人員、志願者和普通民眾的日常,也記錄了全國其他城市爭分奪秒的抗疫故事。從武漢到北京、上海、青島、昆明,甚至還有烏干達和美國,主要人物和線索超過30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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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帆接到這個特殊任務時正在做飯,她沒給紀錄片配過音,想先看看素材。看片也是和女兒一起。女兒從來沒去過武漢,因此,當長江大橋、勝利街、江漢關、東湖等地標閃現,徐帆就按下暫停,開始給孩子講每一處的歷史,以及自己和這些地方的往事。


“我出來好多年了,其實對於武漢的印象都變得淡淡的,以前也沒覺得武漢有多重要。”徐帆說,“但是那天在看這些畫面的時候,在講那些故事的時候,所有的回憶和情感一下子全都回去了。”


看著看著就落淚了,她在看片和配音的過程中,回了一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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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徐帆自述:


  • 錄完音,覺得做了一件正事兒


《冬去春歸》裡,我的第一句話:“這裡,是我的家。”說的時候,覺得自己馬上要哭了。


這是我第一次給紀錄片配音。剛開始錄時,想得很好,但效果不理想。可能作為演員,無意識中會帶入很多感情,無意識地會從一個參與者的角度講故事,然而紀錄片不太需要這些。就像我們常說的,演員表演時若態度特明確,反而會讓觀眾失去想象空間,產生態度偏頗。紀錄片更是如此。


為了把握這種“冷靜”,前面不少段落錄了又錄,大概有四五遍。淡淡的講述,也是為了突出特殊時期的普通人。配音時,我也隨著鏡頭,遇見了那些平凡又不凡的英雄。


過去,武漢每天早上有500萬人走出家門吃早飯,這就是聞名全國的“過早”。春節期間,全武漢98%的早餐店停業,原來熱鬧的早餐街,只剩下一盞黃燈,就是紀錄片中強撐營業的熱乾麵攤龐婆婆。


她讓我想起了我的姥姥,也是在餐館做熱乾麵的,也是凌晨4點就要起床擔面。我從小每天早上就是一碗熱乾麵,一碗蛋花米酒。因此,當我聽到龐婆婆堅持營業的理由,很受觸動,她說:“不開門他們(街坊鄰居們)就不知道早上吃什麼,人總要‘過早’的呀!”(2月15日,龐記熱乾麵也暫停營業了)


而最令我感動的,還是一線醫務人員。武漢長航總醫院裡的醫生,用吃小龍蝦的手套當醫用手套,跟孩子視頻後落下眼淚,累到暈倒休息兩天又繼續上戰場……哪裡有人是鐵打的,大家都很脆弱,但他們一直靠職業精神強撐著。片中有位醫生叫許綠葉,她說:“我記得我上學的第一天,老師就講,從今天開始,你要實行救死扶傷的精神,你就是為大眾服務的。像解放軍一樣,要打仗的時候,誰會逃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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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又岔(武漢話,喜歡管事的意思)又可愛的年輕志願者,幫忙服務醫務人員,協助社區統計數據,幫助居民搬運物資,4萬人的志願者群體像一張網,把武漢人的生活隔離在病毒之外。還有火神山、雷神山的建設者,加班加點的民航機組等等,我不太會說“英雄主義”的詞句,但我覺得那樣的詞句也表達不了他們真正所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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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紀錄片錄完,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正事兒,不僅完成了一件高品質的作品,更是在疫情期間發揮了一些作用,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去感謝、去致敬。昨天,武漢“解封”(採訪在4月9日),我一直在刷朋友圈,看到這座城市又有了一些煙火氣,機動車可以過了,路上的人多了,一切就跟開了閘似的,那種向生而去的感覺太珍貴了。


  • 男人們熱心快腸,女孩們“雌雄同體”


20歲,我離開武漢來北京上學,畢業後分配到北京人藝,然後就把父母接到北京,也就很少回去了。這麼多年,幾次回武漢都是匆匆忙忙,好像也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重逛一遍這座我成長的城市。


反而是這次配音,一些偶然出現的街景,讓我重溫舊夢。花橋街,一條老街,離我家特別近。小時候,每天從這裡出發上學。我們學校在江邊,唯一能溜達溜達的就是旁邊的長江大橋,我現在都能想起在橋頭堡上俯瞰長江和大橋的感覺。


我姥姥住在六渡橋,那裡有一座孫中山先生的銅像,小時候覺得好高好大,現在也不知道銅像還在不在了。附近還有民眾樂園,裡頭各種演出,各種玩的,後來還建了電影院。那時候最愛吃辣牛肉粉和豆皮,還有剁饃。攤上的一個剁饃做得跟井蓋一樣大,你要一毛就給剁一毛的量,一塊就給一塊的。饃的邊沿被烤得有點硬,中間又像發糕一樣軟裡泛著甜,撒上芝麻特好吃。


這些都構成了我淡淡的又抹不掉的武漢記憶。


如果要用一個詞形容武漢,我首先蹦出來的就是“熱氣騰騰”。這裡的人,都是生龍活虎地熱愛生活,人與人之間沒有什麼距離,也沒有什麼講究。武漢的男人脾氣暴躁,但心裡又——用武漢話說——熱心快腸。女孩們,在我腦子裡頭那都是“雌雄同體”,既能當男人使,又柔情似水。我也是如此,可能不太愛講話,但心裡又有一股拗勁和暴脾氣,特別護犢子,我的人只有我能罵這種。


因為父母都是楚劇演員,所以我從小喜歡藝術、喜歡舞臺,但我父母其實特別不願意我學藝術,一直反對我考藝校。於是12歲時,我就自己偷偷報考了湖北省戲曲學校的京劇科。當時還天真地覺得,我不能報楚劇,報楚劇我爸就知道了,殊不知這行當都是通的。


3年在戲曲學校學京劇,後來轉去戲劇學校學話劇,在藝校的生活,一面是學會了不和人較勁,悶頭用功打下基礎;另一方面,我又特羨慕那些外地的同學,覺得他們認識很多劇團外的人,週六週日還能出去玩,有另一個世界。我就跟個大傻子似的,只認識我爸、我媽、老師、同學。


1987年夏天,楊立新老師來武漢拍電視劇,剛好我也在劇組,我們聊著聊著成了朋友。那時中央戲劇學院和北京人藝正在合辦表演班,要招插班生,在他的引薦下,我第二年就報考了中戲,隻身到了北京,成了那一屆表演班的插班生。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心想著總算出來了,我也成了一個外地人。


今天想來,都過去30多年了。這30年,忙著工作、忙著生活、忙著讓自己變得更好,幾乎沒有時間也沒有力氣去回憶。所以這一次,我好像重新認識了武漢:原來,說到武漢的地理位置,說到“二七大罷工”和江漢關碼頭,並不覺得和自己有多大關係;但是現在,我會意識到這些都是與我相連的,都是武漢精神所在的地方,也被今天了不起的武漢人延續著。


  • 未來目標是化繁為簡

時間是很神奇的,它會在無形中讓你頓悟。


舉個例子,25年前,我第一次演話劇《阮玲玉》,那時不能理解她為什麼要走到極端,還覺得她不知足,甚至帶著批判思維去詮釋。這部劇的開場是一句“爸爸”,導演希望我用很爆發的力量,“砰”地一下喊出來。我非常牴觸,心想這個沒有依據,沒有道理,說服不了自己。


2013年,北京人藝提出復排《阮玲玉》,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看過去錄像時,我覺得慘不忍睹。有了20年的經歷和積澱,我漸漸學會了怎麼去理解角色,也理解了阮玲玉,明白了當時導演的要求——人在特別著急的時候,的確會突然爆發,先把所有人震住,然後再開始慢慢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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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唐山大地震》,演這部電影前,有3年時間,我完全沒有接觸表演,一直在家照顧年幼的女兒。那時候孩子身體不是很好,幾乎一星期要跑兩次醫院,所以一個月內我就把北京所有好醫院的兒科大夫都認識了。演《唐山大地震》時,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兩個孩子被埋在地下,別人問救哪個,我哭著說:“兩個都得救啊!”那個瞬間,我有了當媽媽的感覺,也有了女兒的感覺,覺得以前演的媽媽、媳婦,好像自己都有點看不上了——因為沒有經歷過那樣的生活,所以需要特別賣力氣地表演,但仍然是缺乏生活流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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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這次疫情,很多人跟我說,這段特殊時期心態產生了很大改變,變得更珍惜生活,更珍惜身邊人了,我也是。家裡沒人幫忙,我覺得自己好像把這輩子會做的菜都做完了,孩子每天上網課,我的任務就是給她做吃的,一天就為三餐奔波。給困在武漢的老師打電話,陪老人家聊聊天。和馮導也多了很多溝通時間。我做飯就是他教的,現在我們倆輪流做,大部分還是他掌勺多。炒菜這種創造性的活兒還是交給有創造性的人,我不想動腦,洗碗挺好。


也難得有了一些充電的時間,在家待著,我把是枝裕和的電影和紀錄片看了一遍,那種平淡的生活,不僅帶著商業性和哲學性,還帶著生死的探討,讓人思考到許多東西。


健康、平安的日子裡,我們都太忙了。不會想著回憶,不會想著體驗,每天都在快速地做決定和執行,容易忽略了身邊人,也容易忽略了自己。但往往,生活的領悟就是在很長的離別過後、在一個暫停鍵後。


真的,作為武漢人,經此一疫,我覺得能活著、能生活就是最好的事兒。所以我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未來要化繁為簡,把那些複雜的角色、複雜的生活,都用最簡單的方式呈現出來。


等疫情過去了,我要帶著女兒去一趟武漢,去我兒時成長的地方轉轉,去那些美好的記憶裡轉轉,重回一趟那個熱氣騰騰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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