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淡豹的養成之路:《美滿》的文字實驗

作家淡豹的養成之路:《美滿》的文字實驗
作家淡豹的養成之路:《美滿》的文字實驗

“有些讀者已經看到了,我寫了一本小說集《美滿》。它是我的第一部小說集,收錄了九篇中短篇小說。這裡有非常規的家、想得很多的人、焦急的父親、相互隔離的中年夫婦、生怕懷孕的上班族,他們生活在人海之中,卻被說不清的東西隔開。

他們受困於代際和性別關係,他們像如今幾乎所有人一樣,因為渴望或者壓抑、因為不得已的人生際遇四處遊走,卻總是無法彼此理解。”

—— 作家淡豹

作家淡豹的養成之路:《美滿》的文字實驗

作家淡豹回憶起自己的記者生涯,她最滿意的作品之一是寫雙雪濤的一篇《養成作家》。

她從1983年嚴打開始寫起,寫城市空間與養成作家的關係。彼時淡豹已經是網絡上小有名氣的寫作者,選擇在媒體工作作為自己文字生涯的起點,醞釀著自己可以寫出好的小說。

如今,她的這本名叫《美滿》的小說集出版,淡豹也完成了從媒體人到作家的轉變。這是一本精緻的書,封面上的珊瑚以及拉頁插圖來自於她的朋友藝術家常羽辰的“珊瑚辭典”項目。淡豹覺得自己書寫的人心也有珊瑚一樣的孔洞、暗處與褶皺,名叫做“美滿”,其中的人卻掙扎在各自的困境中,飽受心靈意義上的折磨和苦痛。

淡豹關心和熟悉人類心靈的變化和那些不會輕易被撫平的創傷。她不相信並有意識反抗某些帶有東方主義色彩的說法——“中國人不關心靈魂”。這部小說集是淡豹對中國人心靈史的書寫,也照應出她自己的生活歷程與閱讀史……

我喜歡離生活近一點的作品

淡豹出生在哈爾濱,在瀋陽長大,小時候因為家人工作的關係,很早就開始接觸文學作品和文學期刊。母親喜歡女作家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陳染《私人生活》等作品,淡豹也跟著看。

她很早就接觸到一些現在被認為是女性主義文學的作品,回憶起第一次在雜誌上看到棉棉的小說,大開眼界,那是和以往閱讀經驗都不同的小說,既大膽又細膩。虹影的《飢餓的女兒》和《K》也給她帶來了至今難忘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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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作為一位小讀者是幸運的,大眾還沒有把這類作品定義為“身體寫作”或者女性的“私寫作”。隨著這些作品被標籤化,一些女作家的範圍其實是變窄了。對淡豹來說,那時候的閱讀只是單純地被作品吸引,反而不會被所謂的理論框架所束縛。

淡豹一方面覺得女性主義思想浪潮是好的,但又覺得應該有更多的讀者不帶標籤地去閱讀那些本該更豐富的文本。對這些文本產生一個直接的身體感受,給自己一個與作品正面相逢的可能性。

1990年代的文學景觀深深影響了淡豹,中國市場上湧現各種風格的雜誌。高中的時候,淡豹讀到餘華的隨筆集——曾發表在《讀書》雜誌上的一系列講讀書、聽音樂的隨筆,集成《我能否相信自己》《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餘華談馬爾克斯、福克納等作家的隨筆集對淡豹影響很大,在寄宿學校和家往返的過程中總是隨身攜帶。

刊登隨筆的《萬象》,關注新銳文學的《作家》,還有《讀書》《十月》等雜誌她幾乎每期都看。費孝通在《萬象》雜誌上的專欄系列“溫習派克社會學札記”間接影響淡豹報考了北京大學社會學系。

上大學之後,淡豹一度不再關心文學,也沒有成為作家的想法,直到快畢業的時候,索爾·貝婁的《拉維爾斯坦》出版,庫切與菲利普·羅斯寫學院生活的小說有了中譯本,她才開始重新閱讀文學作品。淡豹喜歡離自己生活近一點的題材,當時她已經開始對學院生活有了一點認識,很能被這類關心思想建設和反映學院生活的小說所吸引。

直到現在,同樣是愛爾蘭女作家薩莉·魯尼的作品,她也會更喜歡《聊天記錄》,而不是關於青春成長的《正常人》。

想把日常生活寫出新的質地

就必須要使用新的語言

2013年左右,淡豹遠赴美國讀書,也許是身在異鄉,很自然激發起對漢語的熱情。她開始寫一些小故事發表在網絡上,漸漸擁有了一批讀者。

以寫作為生,似乎是必然中的偶然,個人的寫作史又偶然和文學史的瞬間關聯,成為了淡豹生命中的“事件”。2012年,莫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身在美國的每一個使用漢語的人都感到高興。

莫言獲獎收到不少質疑的聲音,一些人會說,“那不就是魔幻現實主義嗎?”為此,諾獎組委會的頒獎詞中特別使用了一個新的詞語“幻覺現實主義”(hallucinatory realism)來形容莫言的寫作,強調他的寫作和拉丁美洲的魔幻不是一回事。

淡豹曾在網絡上“舌戰群儒”,她認為莫言在開始寫作的時候,並不知道書寫自己的家鄉——山東高密的小村莊是被允許的,當他看到馬爾克斯反覆書寫的內容實際上脫胎於自己的家鄉村莊,他意識到這種寫法是可以的,也算是文學,他於是放心大膽地開始自己的創作。這不是一種模仿,這是被規訓後的思想解放。

2013年,莉迪亞·戴維斯(Lydia Davis)獲得布克獎,淡豹經朋友推薦開始閱讀她的小說。就像杜尚給當代藝術的啟示在於一種對體制化藝術的反叛,莉迪亞·戴維斯的作品沒有故事或情節,甚至沒有特殊性的人物,試圖描繪一種普遍性:戀愛中的男人是什麼樣的,買咖啡的時刻意味著什麼。

戴維斯進行著兩個層次意義上的創新:形式與語言。在她這裡,淡豹瞭解到如果用放大鏡看生活的碎片會是什麼樣的。戴維斯用短且乾淨的語言寫作,透視生活裡的瞬間。還給當代英語發明一種具有革命性的語言,過濾掉拉丁化詞彙,僅用昂格魯-撒克遜語中那種短而有力的詞彙。這種閱讀體驗對於淡豹來說是一個啟迪:“創造新的語法是可行的,如果想把日常生活寫出一種新的質地,必須要用新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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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滿》第一篇《女兒》就是一篇實驗性很強的作品,讀者會看到這樣的文字:

“他不在乎是什麼樣的亮光,只要有光。起初在一輪輪近於床榻擊劍比賽的搏鬥與躲避中,他以為她害羞,或者對身材不好意思。兩三年後,經過了她種種的要求、談判、協議、皺眉、崩潰、甜美、撒嬌、脅迫、提醒、暗墨色的生活考驗之後,在一個夏天悶熱的傍晚,她沒開燈,靠在家裡沙發上,說很累了,手指靈巧地翹起,在電話屏幕上滑動,找當晚她願意去的餐廳。”

這樣的長句子被讀者形容為“勸退”,被認為是“翻譯腔”和文字不通。但對淡豹來說,漢語中的“翻譯腔”不是一個要破除的東西,翻譯腔、口語、方言和古漢語一樣都是構成20世紀現代漢語的部分。不同的作家也可以有不同的著力點,在我們已經習慣的雅緻卻也有點僵化的書面語中,加入方言、口語、文言、或翻譯腔都是好事,可以加入外來的句式和各種要素來讓現代漢語變得多元豐富。

其實人們在說什麼是好的漢語的時候,用的不是一個客觀標準,是一個世紀以來已經被各種文學作品高度審美化的漢語,所謂自然的語言也是被審美化的。而我們正在逐漸接受口語入小說,不同的作家也在進行各自的探索。

淡豹讀到漢學家宇文所安談李白的一段文字,李白很年輕的時候寫一句詩“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以今天的眼光看“犬吠水聲中”就是“一隻狗在水裡叫”,感覺像是《紅樓夢》裡面王熙鳳寫的“一夜北風緊”,十分口語化。

在李白的時代,讀書人對語言的雅緻是有需求的,按照宇文所安的說法,這句話有聲音比較直白,其實是整首詩裡最奇特、最不雅緻,但同時也是最出色的一句。如果想對圍繞在我們身邊的日常做一種陌生化的寫法,讓人能夠看到自己平時習以為常,以至於注意不到的方面,淡豹認為就需要一種非日常化,大家不熟悉的語言。

創造新語言的過程也許會讓讀者接受起來可能會覺得不舒服,這時讀者會有不同反應,有的讀者會面對自己這種不舒服,看它從何而來,理解語言和故事的關係;有的讀者會認為這當然是作者寫得不好。

《美滿》裡有對歷史編纂者的嘲諷

也有作者的“夫子自況”

《女兒》這篇,淡豹本來是想寫關係,寫著寫著就發現這個故事同樣關於歷史的編纂者如何去書寫歷史的對象。在分手那麼長時間之後,這個男人作為歷史的撰寫者想要寫一個不同的歷史,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記憶是有其他岔路的,可是最終這個女人也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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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的女性往往被他人描繪,她們或者無聲,或者不識文字。讀者很熟悉的胡適和江冬秀的故事是由胡適、胡適的朋友講述的,而不是由江冬秀講述的。在魯迅和朱安的故事裡面,無論有多少人曾站在朱安那邊去捍衛她的利益,可總是由男性去代表她發聲。

淡豹嘲諷了歷史編撰者的無情可笑和猶豫,他們通常看不起大眾,認為大眾不是無能的,就是不講求實際的,有時候不接地氣,過於理想主義,還會不聽話,不知道什麼是對自己更好的。歷史的編撰者永遠認為自己比對象更明白利害關係,更知道什麼是更好的。她特意在語言上做了處理,想要表現這個男人的纏繞和專橫。

《美滿》是淡豹大膽地進行語言探索的結果,人物反而是次要的,她借用博爾赫斯的說法:“長篇小說才需要塑造人物”,在九個短篇小說中嘗試不同的可能性。《養生》裡她寫流落在異國的學習比較文學的一個女孩子,句子比較短,動作比較多。《山河》裡寫一個很年輕的私生女,所以故意讓她的話語中有很多篤定的成分,不斷去發表觀點。《你還記得在上州給我變魔術嗎?》全篇都是對話,淡豹賦予了主人公自己說法的語氣……

只有講述福建閩南的一位道士的《過火》是一篇傳統意義上有頭有尾、結構傳統的故事,她想借此證明自己對故事和文字的把控力,還要向讀者說明一些篇章即使使用了第一人稱,也不是作家自己的故事……

“又想強硬、又會屈服”是大多數女性在生活中的常態,淡豹感覺自己在《美滿》出版的過程中也是如此。一邊堅持第一篇就呈現《女兒》,一邊也會放入《過火》。《過火》是全書中最早完成的一篇作品,如果全書存在一個人物是作家自己的“夫子”自道,淡豹會覺得就是《過火》裡的道士。

在最初寫作的時候,淡豹並不清楚自己的人生路徑,也沒想過一定會以寫作為生。她筆下道士這個人物,既是一個儀式專家,業餘也要種茶務農。她對自己的職業期待也是如此,也許無法像村上春樹那樣一天寫多少小時,依靠小說為生,但她想對寫作這件事持續做下去,那就是守住了作家的本分。

在《美滿》的後記中,淡豹在全書中第一次抒情,表達了作家對文字的態度和寫作的情感:

“因此寫作與閱讀能帶來逃逸和安慰、鼓勵和友誼,是布洛芬、多巴胺和糖,對有些人也許是水。如今的人活在並存著的許多語言之中、之間,這也是流動的另一項結果。時代巨輪下,我們的生活,實在有許多侷限,但也因引用、翻譯、評註、解釋這些平素被以為僅屬於語言範疇內的行動,而可以不一樣。”

不同的主題應該採用不同的方式來寫作,既然《美滿》已經在寫我們周圍熟悉此時此刻的生活,淡豹就不希望用我們慣常的語言。她認為語言和主題是有關係的,她喜歡連綿不絕的句式,體現出人物的反思和不敢面對。

好的作家是那些勇於打破語言的邊界的人,是那些用自己的工作豐富語言可能性的人。淡豹試圖成為的,就是這樣的作家。

作家淡豹的養成之路:《美滿》的文字實驗

撰文 葉倩雯

攝影 任三克

造型 吳家誠

編輯 魏雅晴

鳴謝 藝術家馬軻

場地 三遠當代藝術中心

編排 Do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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