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 秋
文|王軍紅
一場雨泡塌了一個夏天對酷熱最後的堅持，想來秋思裡莫名的感傷便是在最後一滴冷雨的意念裡乘虛而入的。照一照鏡子又該理髮了！那些枯黃如茅草般凌亂的頭髮成了這年紀最主要的色調。妻說:“出去轉轉吧！難得有這麼好的天氣。”我怔了一下，才掹然發覺站在街邊的國槐又撇下一層細細的落葉。
人聲之外野嶺閒村，註定是讓生命觸角真正舒展的地方。陽光不是逼仄的陽臺上擠進來的晨曦，空氣也不是中空玻璃刻意隔絕的淨化劑裡的工業味道。有風有露，無拘無塵。站在原野上，蒼茫大地撐開了高遠的天空彷彿就因你一人而空曠著時光的倒影，寂寥著俗世的聒躁。你甚至會醒悟，自己便是自然之子。
樹木永遠走在人腳步的前頭，在某個高度和視線裡站立成一幅小品裡的風姿。總是讓最多愁善感的一片葉了叫醒國畫裡點染的油彩，於寂靜處藏下了情惑的葉柄，將風當成流年的使臣。在一片淋漓的熱愛之後傲然地仰望一段歲月裡的光影。
荒草一慣地匍匐在山野的案頭，任些許閒散的筆墨輕輕描撫著，不辱不驚地捱過生命中最肆無忌憚的日子。那些塬卯溝梁河谷石崖從來都是噙在口內的滋味，哪一片下溼，哪一塊鹽鹼，哪一段新淤的地晌上有曾經播下的種子。鳻子們築巢的堰塄，酸棗和苟杞繁茂的陽坡，雷霆雨露朝暉夕陰皆為圖景。老了便是老了，誰又不是沒年青過！人總是無可例外地把自己努力活成理想中的偶象。望春的景色裡暢想，踏雪的梅香中靜思。事過心頭只留下淺淺的漣漪，只是一場不期而遇宿醉後的肅立，生活就苟延成式微的夏末。譬如我，也譬如這個秋天。
執手長顧那些以情相事的日子。每一年都是赤足踏過的故土上的寒暑，每一天都是在天空下行走的風景！少年不識愁滋味，總以為輕言春花燕鶯是一種嬌情，不足以安撫內心的深沉雋永。惟以一派蕭蕭秋霜遼闊了心胸，念透了別情，嚮往一簾俠士之夢。卻到翌日才懂，不知倦悔的光陰促狹了人生，靡廢著激動，先老了少年，又老了飲煙……
古人說:“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宵”。可見秋天總是加於人一些難以言狀的感傷。也總是需要騷人們看破天地的玄機，容身自然的更替，以豪邁掩飾心底的悽苦，坦然卸下一腔塵世之血，應和這不惑裡的思量！
秋天的雲想來必有一顆慈悲的佛心。籠統著天幕的紗綸，營蘊著心緒中的惆悵。如殿堂內供奉的梵樂與爐香，一腳踏入便是神靈座下的信徒，不由你不心靜如水而仰見其高，高而慮深臨淵羨魚，莫非人也是這頭頂的汪洋下一尾健忘的細鱗？
李煜在重山煙水裡相思，空餘一處塞雁飛絕後的風月。杜牧斜臥楓林晚秋，掬一瓣浮雲就唱紅山寺石徑外的丹霞。岑參大笑人生能得幾回醉，斗酒相逢盡須倒。賀鑄嘆息當年不肯將初心付予心上之人，到頭來終是無耐地面對秋風簫瑟空自飄渺。
李清照無疑是寫秋詞的大家，她在醉華陰裡寫道:“東籬把酒黃昏後，有香暗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塵瘦。”奈何千古一人的奇女子竟也會逢秋苦悲，黯然神傷。可見這秋本是自然的張馳呼吸之間於人世最直接的暗示。馬致遠輕拈疏須呤瘦馬，也只能任枯藤老樹伴昏鴉，一溪清流夕陽下，還是落寞的天涯人家在秋思的遠方想著她……
秋天終於換了人間又一幕布景，這佈景蓋過了三皇五帝秦漢唐宋，蓋過了戰國春秋裡的紛繁悠悠，蓋過了老聃和夫子思想照耀的國土，亦蓋過了一年年平凡屯塞裡百姓度日的閒愁……
時光最是孤獨。走遠了來路，冷落了回眸。從不因一已之私還青春重走。倘若有愧，愧在碌碌平庸。倘若有悟，悟在因愛而憂。路有時要悶著頭走，高絕處立志，行走間看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