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天龍八部》:塞上牛羊空許約——記阿朱

回眸《天龍八部》:塞上牛羊空許約——記阿朱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盛夏的太湖,蓮藕並蒂。

荷下流水脈脈,暖陽之下,更顯明媚婉轉。這便是我的家,江南燕子塢,姑蘇慕容氏的居所。

我閒閒哼唱《西洲曲》,同阿碧划著小船在湖中穿行,水光瀲灩,景緻美好,不見來時湖上淺痕。阿碧卻似心不在焉,托腮瞭望遠方,目無聚點;我知她心繫湖畔黑影,偉岸挺拔,公子每每外出歸來,必於湖畔顧盼,與阿碧會心一笑。

未至初秋,阿碧已將公子所需冬衣置備妥當。我知曉阿碧的心意。姑蘇慕容,鮮卑燕國皇族餘脈,公子是慕容家的男子,丰神俊貌、翩若驚鴻,舉手投足皆是皇家氣韻。他銘記大燕亡國之恨,流落江南,為的是重整旗鼓,復辟前塵。阿碧喜歡公子,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我同阿碧來這燕子塢,已逾十年,外間江湖如何,不可窺探,只道這世外桃源處,消磨光景,心曠神怡。但男子卻不可沉溺山水,公子身負重責,重之又重,需得深入江湖,深淺莫測。

於是便有了阿碧的思念,入骨相思,每日清晨在琴韻小築撫琴,但問歸期。

我知曉她的思念,卻並不能夠體會。曼陀山莊的表姑娘也是那般,心繫公子,她博古通今,與公子仿若天造地設。想念公子的人這樣多,而我卻並不如此深刻,或許是我資質愚鈍,連感官都不及他人敏捷;可那又何妨呢,我依舊日日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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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香水榭是我的居所,處在燕子塢的前哨,每日迎來送往。

我性喜熱鬧,或許正因這樣,我的琴技才差了阿碧許多,她的琴聲如同燕子塢的流水,無滯無礙、不促不慢,音色宛轉、神閒意暢。

而我卻不能,我的琴音裡有太多快慢起伏,如同心緒,寧靜時少、嘈雜時多。

我喜歡觀察周遭各人的形貌、說話的語氣和神態,長此以往,我的易容術已近精絕,常可以假亂真,顛倒眾人。我不及阿碧的溫軟,也不似表小姐端莊,更多的時候,我總在想著如何去戲弄別人,才更有趣。

吐蕃國師鳩摩智來燕子塢求看六脈神劍,我便著實戲弄了他一番。我先扮作胖子孫三與他鬥嘴,後又以老太太的模樣與他東拉西扯,不亦樂乎。

江湖人說,北喬峰、南慕容。

杏子林的丐幫大會,我第一次見到喬大哥。他是在江湖上與公子齊名的男子,但他與公子卻如此不同,粗布衣裳掩不去他眉宇間的正氣。他不惜以自己的鮮血來減免屬下的反叛之罪,頂天立地、光明磊落這般詞彙,只有他才配稱得起。

喬大哥將我同阿碧從西夏蠻子手中救出,心存感激,我氣不過丐幫眾人是非不分,逼走喬大哥,尋思著喬裝他的模樣,小施恩惠,不料卻叫喬大哥有理說不清。他是頂天立地的豪傑,我只是身無長物的小女子。

少林寺一役,本是我易容偷溜進去湊熱鬧,熟料身受重傷,喬大哥卻將此當做自己的過錯,一意用真氣為我續命。

想我阿朱活了這一十六年,第一次如此靠近地瞧男子的面孔,而我倚靠的男子,是當世一等一的豪傑。念我命不久矣,喬大哥便說故事伴我入睡,他說的故事,是自己幼時的事,一樁樁一幕幕,他活至如今,全憑自己本事,卻身受三大罪名。

喬大哥累極睏倦,我瞧見暗淡的燈光照在他臉上,忽然起了些憐憫,這個粗壯的男子,心裡竟這般苦,比自己實在不幸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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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賢莊血戰依然歷歷在目。

流言蜚語、惡語相向,喬大哥曾那般不計前嫌地救了他們的性命,他們今日竟敢如此忘恩負義,用惡毒的言語去玷汙一個正義之士的心。

殺父弒師、契丹胡虜、大遼外敵,這一切的欲加之罪,加諸在他的身上,何止千斤重。

狠毒的汙衊、以多欺少的無恥行徑,喬大哥本可一走了之,但沒有人會相信,他隻身到此,只為求薛神醫救我一命;他執意不走,只為護我周全。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江湖正義之士,叫囂著這樣的激憤之詞,其實包藏禍心者又豈在少數!

惡語如毒箭,針針見血,喬大哥未曾辯解一句,於千萬人中,將那絕交酒一飲而盡。

推杯換盞,豪情之中多少不甘,此情此景,永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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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九塞,雁門為首。

關內,是大宋國土。關外,是契丹地界。

雁兒南遊北歸,難以飛越高峰,皆從雁門而過。這小小關隘,竟分出了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關外茫然無際,寒林漠漠,一馬平川,那便是喬大哥的家國。

漢人中也有吹噓拍馬是非不分的卑鄙小人,契丹人中也同樣有如喬大哥般頂天立地鐵骨錚錚的漢子,既是英雄,又何須追問出處?

五天五夜了,自聚賢莊一別,我連喬大哥是生是死都無法得知。我不知他會否來到這裡,但是除了等待,我別無他法。

分別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我不敢相信身負重傷的他如今是何景象。連我這身若浮萍的女子都可苟延殘喘,英雄似他,定當無恙。

我不知道自己還會等待到何時,從未如此思念一個人。此刻忽然懂了阿碧,牽掛可以使人變得堅強,堅信千山萬水之後,必是他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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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大爺,你再打下去,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

他來了,終究等到了他。我抑制不住心中喜悅,顧不得羞怯,縱身撲入他懷中。

他問我怎知他會來此,我但笑不語,太多的情思,無法一一道盡。

就在雁門關,我親眼看到了搶掠歸來的大宋官兵。

我曾以為,燒殺搶掠、殘殺婦孺,是契丹人才做得出的禽獸行徑。今日忽然明瞭,宋兵與遼兵並無區別,這世上哪有絕對的對錯,大宋子民一樣可以兇惡殘忍。

就像後來智光大師在圓寂之時寫下的幾句偈語:萬物一般,眾生平等。聖賢畜生,一視同仁。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在灰塵。

就在此刻,喬大哥終於能坦然面對自己的身世,再不以大遼為恥,恢復原本的姓氏。

無論是姓喬還是姓蕭,他便是我要追隨的那個人。

離開中原、遠赴塞外,天涯海角,我願死生相隨。

江南有江南的煙雨迷濛,塞外自有大漠風光無限。我不懼風塵煙沙、荒涼淒寒,陪伴在喬大哥身邊便是我此生至願。

我的意中人是一個蓋世英雄,無人能及!

我不能叫喬大哥忘卻殺害師父父母的仇恨,只有大仇得報,找出帶頭大哥,才能讓他真正淡出江湖、閒雲野鶴。我日日憧憬著那樣的日子。

定居關外,再不理這江湖事,騎馬打獵、牧牛放羊,做這世間再平凡不過的一對夫妻。

逍遙自在,生死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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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幼在江南燕子塢長大,無父無母,也從未想過要知曉自己的身世。身世如何,於我並不重要。

今日,在小鏡湖的竹屋裡,我見到了我娘。

淡綠衣衫,顧盼生輝。雙眸閃爍如星,唇角含笑似弧,眉目如畫,柔情似水。

她生了我,也棄了我。為了身側的男子,她枉付了青春,苦苦等待一個永遠不會屬於她的名分。她從未想過找我,我的存在,只是她和這個負心人僅有的牽連罷了。

但我該如何去責怪她,她一弱質女流,自保尚且不易,又如何能撫育兩個女兒。怪只怪,世事難測。

阿紫這樣倔強的丫頭,在親情面前,也能放下防禦,和父母相認。我看著他們一家團聚的喜悅,聽他們說著前塵往事的無奈。

可他們不會知道,我的肩頭,就刺了一個殷紅如血的“段”字,他們至親的女兒,與他們不過相隔咫尺,卻不得相認。

畢竟血濃於水,我無法做到原先料想的那般灑脫,超脫世俗親情的桎梏。

是命中註定,還是世事弄人,我已無從探究。從沒想過,有這樣一天,在我擁有了愛情與朦朧的親情之後,我必須做出抉擇,只擇其一。

這樣的玩笑,未免太過殘忍。

喬大哥的殺父仇人,我們苦苦找尋的帶頭大哥,竟就是他,我的生身父親。

原以為功德圓滿,豈料滿盤皆輸。真相的揭曉,代表的不是完滿,而是結局,一個徹骨疼痛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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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塞外牛羊的生活,近在咫尺,又遠於天涯。為什麼不能再等一等,等一年再報仇,等我先知曉那逍遙自在的滋味。

可我又怎能那般自私,看他志得意滿,心結就要了斷,我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只笑著祝願他馬到功成。

夜色昏暗,青石橋之約。

若不是藉著夜色掩飾,我今日的易容定是破綻百出。不過喬大哥報仇心切,又怎會看清我的容顏。

一掌擊出,閃電劃破天幕,雷聲悶響。

我跌落喬大哥懷中。眼前浮現昔日種種,聚賢莊血戰中,他為護我血湧如柱;北風呼嘯的雁門關外,五天五夜的等待,換來他的出現;我同他許諾攜手天涯,定下塞外白首之約……

我又想起了阿碧,那個眼波流轉的女子,明知無果,卻堅守不渝;還有我的孃親,一生孤苦,只為一個沒有把握的承諾。

一切到此為止了。我終於自私了一回,我不願心愛之人與至親之人互相傷害,生生死死都不曾猶豫,如今卻是我困在這身世的囚籠裡,帶著遺憾離去。

喬大哥,你是那樣寂寞孤獨,本想伴你一生,終究對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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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髮散落風中,大雨滂沱,落在我臉上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揚鞭縱馬,一騎絕塵。雁門塞外,風光那般明媚,與世無爭,你豪氣干雲,我輕笑婉轉,我們是世間再平凡不過的夫妻。

我的眼神開始迷離,我看著他,眼波流轉。

燭畔鬢雲有舊盟,塞上牛羊空許約。

愛比恨更難寬恕。

我們終究相忘於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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