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火炭翻糖
《甄嬛傳》紅極一時,相信很多人聽過劇中名為《菩薩蠻》的插曲。這首歌的詞作者,是唐代一位有名的詩人、詞人。
沒錯,相信很多人都知道,這首歌的歌詞,就是溫庭筠所作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溫庭筠寫了十幾首《菩薩蠻》)
菩薩蠻,最初是唐教坊曲名,後來用作詞牌名,也是曲牌名。在這裡,它是詞牌名。
這是一首詞,一首小詞,一首花間詞。
然而在那個時代,大家都認為,文人就該寫詩,詞,是不入流的,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詩餘小道。胸懷大志的人,不應該去寫靡靡之詞。
詩詞詩詞,詩與詞總是連在一起出現,又都是抒情寫景的韻文,為什麼在古代文人心中有著迥然相異的地位?
其實原因很簡單。先來說說詩的內核。
《尚書》中講,詩言志。
《詩經·毛詩序》中則寫著,情動於中而行於言。
詩有它的基本的功能,首先,要表達自己內心的情志,更高層次呢,還可以有教化的功能。“感天地、動鬼神,莫尚於詩也。”這詩歌的作用,真的是了不起的。
而詞,則是一種微妙的文學體式。它產生於歌臺舞榭,即飲宴的場所。詞最根本的含義,就是配樂的歌詞。是先有音樂,後按照樂調填寫的。很多人認為,詞是沒有意義沒有價值的。
宋朝人編集子,很多人都不把自己寫的詞編進去,陸放翁編進去了,但他說:“我小的時候年輕不懂事,所以就寫了這些歌詞,我現在非常後悔。”可見他也不認為這些詞有什麼意義和價值。
而前面提到,溫庭筠的《菩薩蠻》,是詞中的小詞。
小詞的發生,源於當時民間宴樂曲調的流行。宴樂流行於市井,言辭低俗,錯字百出,導致人們忽視其價值,無人整理,也無人刊刻流傳。當然,敦煌還是留有記載。這就是另一個美好的故事了。
直到五代十國時期,後蜀人趙崇祚編撰了文學史上第一部詞選集——《花間集》,收錄了當時的流行歌詞。當然,仍然沒市井俗曲什麼事,這裡的詞都是詩人文士所作。
值得注意的是,《花間集》中絕大多數的作品仍然是描寫美女和愛情的。這一點在詞的發展史上有著不凡的意義。
從前,大家都是詩言志文載道。
言什麼志?很大程度上是儒家的“志”——士當以天下為己任。儒家言志,言的是政治理想。
杜甫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李白有“但用東山謝安石,與君笑談淨胡沙”。
文人書生懷揣著自己的理想與抱負,時刻謹記詩言志文載道。但只要是男人,怎麼會不向往美女與愛情呢?但他們是受到約束的。這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那就是作為一個士大夫,是要對愛情、情慾避而不談的。詩文裡面不方便談這些。
而《花間集》等類似歌詞的產生,為古代詩人文士大膽地創作愛情美女等的文學作品提供了一個機會。
花間詞是小詞的一種。小詞之所以稱作小詞,是因為它一不言志,二不載道。小詞就是寫美人寫愛情、寫思婦寫怨婦的。
那麼這些詩人文士為什麼要開始創作這些辭藻極盡軟媚香豔的花間詞呢?是為了歌臺舞榭享樂用的。歌女都是年輕美麗的女子,唱市井俗曲顯然不美,於是詩人文士就專門寫作了符合歌女形象的詞曲。這時候,他們脫去了“言志”的約束——我就是給歌女填一個歌詞,它不代表我的“志”嘛!
《花間集》的第一首,就是溫庭筠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也是《甄嬛傳》裡我們常聽到的那首《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這首詞寫得極美,詞美,詞中人亦美。
這第一句,“小山重疊金明滅”就很有說頭。
若說寫的是窗外之山,自然之山,那山上有花草樹木,但哪裡有什麼重疊金明滅?
所以,溫庭筠在詞中所寫,並不是真正的山,而是室內之山。
晚唐時,山可以代表三樣東西。
第一樣是眉毛。韋莊寫,“一雙愁黛遠山眉”,山眉。然而“小山重疊”。畫眉,難道還能一道疊上一道,想想便知畫面不會太美。
第二種,是枕頭。中間凹下去,像小山一樣的山枕。誰家也不能枕頭疊枕頭,否則要睡斷脖子。這種解釋也行不通。
第三種,即是山屏。放在枕頭邊上的屏風,上面繪了小山圖。又點綴著金銀珠寶,故早晨在陽光下產生“金明滅”的效果,也正是這“金明滅”喚醒了酣睡的美人。
後面,就是寫這位美人雖然因丈夫不在家而興致缺缺,卻還是要打扮好自己。
“懶起畫峨眉”這句也十分有意思。“懶起”寫出美人身為思婦的愁緒,“畫娥眉”則是詩詞中相當重要的意象,寫美人寫愛情中常見的一個動作。
其實在對眉毛的認知上,古今是一致的。
現代化妝術中用於畫眉的工具種類繁多,更是有“眉毛是妝容的靈魂”這樣的說法,十足地肯定了眉毛對顏值的影響。
而虢國夫人在進宮朝見皇帝時,“卻嫌脂粉汙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也肯定了眉毛的重要性。認為脂粉配不上自己容貌的虢國夫人,還是要畫一畫眉才去面聖。
總之,就是這樣一首小詞,你說它言志了嗎?抒情了嗎?就是寫一個美女描眉、穿衣、照鏡、梳妝。
可就是這樣一首小詞,居然被後來的詞學家看出了更深刻的意思。清朝的張惠言就說這首詞,是溫庭筠“感士不遇也”。
溫庭筠寫了十幾首《菩薩蠻》,都是寫一個孤獨寂寞的、相思懷念的、期待愛情而愛情失落了的美女。然而溫庭筠是什麼人?文思敏捷、恃才傲物,又好譏刺權貴,取憎於時。他是有自己的志向的,雖然屢舉進士不第。那麼他為什麼要寫這些辭藻華麗、穠豔精緻的風流旖旎之詞呢?為什要塑造這樣的一個美女的形象呢?
是因為他其實是在說自己學問品格好,可惜得不到皇帝重用。他是在借這樣一個美女的形象,表達自己懷才不遇的鬱邑。
其實不止是溫庭筠,不只是我們熟悉的屈原,許許多多的男性詩人,都在寫小詞,寫閨怨詩。總是在塑造被拋棄的女子的形象。
為什麼?因為男人有被拋棄的感覺和煩惱,卻無法向他人言說。
不被父親喜愛的兒子、不被師長期待的門生、不被皇帝重用的官員…男人有被拋棄的窘迫與痛苦,但他們不敢說。能與誰說呢?已經淪落到這般境地,不能失去最後的尊嚴,哭著向別人抱怨自己被拋棄。
但女人可以。她們還有閨中密友、貼身丫鬟可以哭訴,男人是否另覓新歡,拋棄了自己。
所以男子喜歡寫被拋棄的女子。不僅僅是“香草美人”一類的比興手法,更是為了更好地抒發情感。
美國的一位學者,Lawrence Lipking就在自己所作的《Abandoned Women and Poetic Tradition》一書中,得出了很中肯的結論。
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在詩歌的歷史傳統中,眾多著名詩人都喜歡寫被拋棄的女子。
在眾多寫被拋棄的女子的詩歌作者中,除少數女性詩人外,多數是男性詩人,並且是成就較高的男性詩人。
這是因為男性作者比女性作者更需要寫被拋棄的女子來抒發自己的感情或被拋棄的感覺。
而我們中國古代詩人的情況,的確與Lawrence所述情況相符。
男子身為讀書人,只要讀了孔聖人的書,那就要胸懷大志,以天下為己任。故當這份抱負被打擊,男子在外學業、仕途不順,那份痛苦又只能深埋心底時,就將目光投向了株守在家的女子。
因“感士不遇”而作的小詞,徹底脫離了其原本的頹靡之態,被賦予了聖人賢人的持守與體會,在境界上得到了昇華。
那麼,就在本文的結尾奉上靜安先生的一闋詞——《虞美人•碧苔深鎖長》:
碧苔深鎖長門路,總為蛾眉誤。
自來積毀骨能銷,何況真紅、一點臂砂嬌。
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顏悔?
從今不復夢承恩,且自簪花,坐賞鏡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