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黑:關於柳敬亭之“祖籍”

沙黑:關於柳敬亭之“祖籍”

隨手打開《史記》,是《管晏列傳》,頭一句話是:“管仲夷吾者,潁上人也。”我們當然只有相信司馬遷,並且知道了管仲是潁上人。這一說法,至今沒看到有人來糾正司馬遷,所以我們對管仲是哪裡人的認識,也只能停止在這個地方,這就是這個問題上的定論。

又比如,《樂毅列傳》說,“樂毅者,其先祖曰樂羊。”又說,“魏文侯封樂羊以靈壽,樂羊死,葬於靈壽,其後子孫因家焉。”至於樂羊之前是哪裡人,如果遍查古籍也無說,那麼樂毅的家世也就只能說到這裡為止,再多說就是瞎說。

這樣就要說到柳敬亭。我們的認識是,“柳敬亭,泰州人也。”有沒有“其先”的問題?我們的看法是,柳敬亭大約活到九十歲,這麼大歲數的人,為何從來沒有說過“我的老家呀,其實不在泰州,而在哪裡哪裡”這句話?

可以肯定的是,柳敬亭性情十分活躍而通達,樂於請人寫詩給他,而詩人們也樂於與他交往,並且還有大詩人吳偉業大學者黃宗羲這樣的人,給他作了《傳》。這些,對於後人,就成了歷史資料和研究柳敬亭的依據,他的籍貫的證據比管仲樂毅的要充分得多。在這些資料中,沒看到柳敬亭說過“我的老家呀,其實不在泰州,而在哪裡哪裡”,我們為何要來給他按上泰州之外的一個所謂“祖籍”呢?

柳敬亭因吃官司離開泰州出走時,是十六歲左右,而且是一個有主見很剛強的少年,一般說來,如果他的父母俱不在了,至少,父輩的親戚或鄰人是有的,如若他的父輩是從外地遷徙到泰州來,而他只是在泰州出生或幼時遷至泰州的,他不會一點也沒聽人談起過“老家”,既然如此,他後來活到九十歲左右,並且是那樣的大名人,卻從來沒有對人談起過自己的“老家”不在泰州,這就有悖常情常理。並且,也從來沒有人問起過“你老家一直在泰州嗎”,更不曾有人跟他套近說“聽說你老家其實是我們某地某地那裡的呀”,這些,在史料中都不見隻言片語,應當說,是正常的,因為在柳敬亭當時,本來就沒有這些話。

已故泰州本地老學者周志陶曾經統計說:“四十三位與柳敬亭同時的作者,在六十三篇作品中,無一人提到柳敬亭是南通人,也無人稱其為宋代曹彬之後和原名永昌字葵宇者。”

這些與柳敬亭同時,並且很多是與柳有密切交往的四十三人,及其六十三篇作品,就是討論柳敬亭“祖籍”以及他的一切問題的最可信依據。這些最可信依據,真是非同小可,撼泰山易,撼這“四十三人,六十三篇作品”的依據難。

但不等於說,學者們就再也不可以對這一問題提出不同意見,“爭搶名人”的風氣,其所由來久矣,這樣的事情過去有,今後也仍會層出不窮。

那麼,目前的“不同意見”的“祖籍南通”之說,是否有道理呢?我認為,其理由不充分。因此,“祖籍南通說”,不能成立。在不能成立的情況下,我們也不能“糊稀泥”說:“柳敬亭是泰州人,與認為他的祖籍是南通人,並不矛盾”。

我也跟一位朋友交換過意見,他為弄清柳敬亭之來龍去脈,做了大量考證,所提供的最重要一條,就是範國祿詩《聽居生平話》,而那仍不能作為“祖籍南通說”的充分依據,不足以動搖“四十三人,六十三篇作品”。他對我的意見,卻也表示同意。

因為,說書人居輔臣(居生)當時名氣已經不小,他以自己是柳敬亭的門徒高足為榮,可見柳敬亭雖已辭世,名氣依然很大,乃至比生前還大。既然這樣成了海內名人,而且是那樣高齡辭世的,就會引起一種特別的關注,這時,或許範國祿(小柳敬亭四十六歲),或別的某個文人,偶然發現餘西曹氏家譜,其中有百年前曹氏二弟兄於某時遷徙至泰的記載,時間推算,恰與柳敬亭之生年對得上,而柳敬亭本姓曹是已知的,則可以聲稱柳敬亭就是所遷徙的曹家之後,把其中“曹永昌,字葵宇”者說成就是他。這樣“臆測”而搶名人,有沒有可能呢?應當說,是有的。然後,又在“臆測”獲得的“基礎”之上,吟詩作賦,一切就越來越像是真的了。我此一說,說的也只是一種“可能性”,但這就足以置疑於範國祿。

往往一個人成大名之後,人們就喜歡給他找上一個歷史顯赫的先人,強按到他頭上,不這樣就不足以說明這個人為何會成就了一番事業,也不足以陶醉和慰籍自己敬仰的內心,而如果一個人成了帝王將相,那他的先人或他的發跡,一定更是有淵源了,不過,司馬遷早就寫下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一精闢見解,可惜人們還是視而不見。

與柳敬亭同時代的人從來沒有說過柳敬亭原名“永昌,字葵宇”。覽閱之下,這方面的說法只有:

“名遇春,號敬亭,本姓曹”(《柳生歌並序》,顧開雍,小柳敬亭約十歲),

“揚之泰州人,蓋姓曹。”(《柳敬亭傳》,作者吳偉業,明末江左三大家之一,小柳敬亭二十二歲。)

“名遇春,號敬亭,年八十,揚州人。”(《柳麻子小說行》,明末江左三大家之一,閻爾梅,小柳敬亭十六歲。)

“揚之泰州人,本姓曹。”(《柳敬亭傳》,黃宗羲,明末大學者,小柳敬亭二十三歲。)

“柳逢春,字敬亭,本姓曹,泰之曹家莊人也。”(《柳逢春列傳》,宮偉鏐,泰州人,小柳敬亭二十四歲。他這句話為泰州《道光志》採用,因為他是泰州本地的學者。)

“柳敬亭,泰州人,本姓曹。”(《板橋雜記》,餘懷,小柳敬亭二十九歲。)

所以,那個“名永昌,字葵宇”,是多年以後的“橫空而出”。

範國祿詩中與柳敬亭最有關詩句是“我嘗掩淚望餘西,柳家巷口夕陽低”,這被當作柳敬亭原籍的一個依據。殊不知,柳敬亭當時,南通餘西有“柳家巷”麼?既然說是餘西曹家,怎麼又來了一個“柳家巷”?是因為出了柳敬亭才改叫柳家巷?還是範國祿靈感所至的“神來之筆”?這“柳家巷”多少有點“從天而降”,很難視為“學術”依據。所以,詩中另一句“五狼發跡”之語,都可視為鑿空之言。

真實的曹氏家譜,對於我們,關鍵的只有一點:是不是有“鐵證”能說明柳敬亭就是那曹氏弟兄的後代?是不是有鐵證說柳敬亭就是“名永昌,字葵宇”的那一位?

周志陶先生說得好:“避而不言曹永昌就是柳敬亭的依據”是不行的。

所以,柳敬亭“祖籍南通說”,仍然只是一種“假說”,這樣的“假說”,容許有一千種,但負責任地,我們現在還只能說,“柳敬亭,泰州人也。”別的無法多說。

俞揚先生勾稽了柳敬亭“祖籍南通說”的由來,簡引如下:

1927年《小說世界》載錢嘯秋《柳敬亭之世系》文,是他根據通州曹氏家譜,首次提出柳敬亭是宋代曹彬之後,曹彬籍真定府靈壽,其九世孫移常熟,其十二世孫移通州餘西場,而柳敬亭即其十三世,名永昌,字葵宇。

1956年,洪式良《柳敬亭評傳》不同意錢嘯秋這種“值得考慮”的說法。與柳敬亭是朋友關係的吳偉業作《柳敬亭傳》,也不記柳是宋代曹彬之後,以及敬亭之父由通州移泰州之說。

1963年,《江海學刊》載管勁丞《柳敬亭通州人考》文,據曹氏族譜與範國祿詩《聽居生平話》,認為柳敬亭之父移居泰州,因而柳敬亭出生於泰州,其本通州人也。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之《南通縣誌》說柳敬亭“本姓曹,流落泰州後,改姓柳”(多麼草草),而《南通市志》說,柳敬亭“本名曹永昌,……幼時隨父遷居泰州,因受陷害成緝捕對象,休息於柳樹下指柳為姓。”(亦為草草)。南通之舊志沒有柳敬亭傳。

2003年第八期《文史知識》載陳遼《平話奇才柳敬亭》文,其中依據管勁丞之說,寫柳敬亭是通州人。

有關情況就這麼多。可見,說柳敬亭是“曹永昌”之說,是從一九二七年開始的。時間出得早與晚,雖然也很重要,但還不是論定真假的關鍵,關鍵只在於“曹永昌就是柳敬亭”的鐵證。這樣的“鐵證”,現在仍是沒有,也可以說,永遠是沒有的。僅憑以上所列可做為“依據”的材料,是不足信的。

而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才出的南通二《志》,比起《泰州道光志》中就言之鑿鑿,相距何遠!而這南通二《志》,又如何面對周志陶先生的這句話呢:“四十三位與柳敬亭同時的作者,在六十三篇作品中,無一人提到柳敬亭是南通人,也無人稱其為宋代曹彬之後和原名永昌字葵宇者。”

因此,1981年9月上海辭書出版社《中國戲曲曲藝詞典》的說法,“柳敬亭,本姓曹,原名永昌,字葵宇,……通州(今江蘇南通)人,一說泰州人。”以及2003年10月江蘇人民出版社的《江蘇名人錄》的說法,“柳敬亭,祖籍南通餘西場,生於泰州,原姓曹,名永昌,字葵宇。”都不算妥當。

沙黑:關於柳敬亭之“祖籍”

沙黑簡介:

沙黑,本名吳雙林,泰州海陵人,中國當代作家,國家一級編劇。著有小說《街民》《李明揚與李長江》《四月南風》與戲劇《板橋應試》《信訪局長》等作品。

編輯:姚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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